我忽地有些心酸。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进门,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走到他的床前,二人相顾静默。
可以一个冬天在故事中自然谈笑的人此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他喑哑道:“我以为,夫人这一次还是不会来。”
我说道:“我初来楚国时,楚国的一个大巫治好了我曼儿的病,或许你应该试试请他来。”
屈墨道:“我想知道,夫人对我究竟是什么想法?”
我道:“没有想法,你当初说要视我为家人,我便尽力以家人待你,再多的,我无能为力。”
他眼睛发红:“为什么不能,是墨做得不够么?”
“不,”我转目望向窗外,铅灰色的云缓缓流过,如在心中拖出一脉潮湿苍凉的痕迹,我道,“满心伤痕,无力承纳而已。”
他失神地看着我:“不,不是的,是因为我不能在楚王前证明心迹,给夫人一个正当的名分,对么?”
隐忍已久的伤痛如涌动于冰层之下的寒水,无声激越。我垂下眸光,长久地沉默着,每一分沉默都像倾尽了全身的气力,钩挖出那最隐秘最哀凉的真相:“或许,只因为……你是楚人。”
他怔住,神情大恸。
我忍下心中那层薄薄的泪意,转身欲去。他突然哑声道:“可夫人现在也是楚人了,夫人这一生都不可能离开屈府,你……终究还是我的。”
我脚步一顿,背对着他,什么话也没说,起身离去。
夹杂着湿意的风迎面扑来,天越发晦暗,豆大的雨点说来就来,转瞬便密集成雨帘。
我浑浑噩噩地往回走,错了方向也不知道,待回到住处时,衣服已湿了大半。
青嫘一边替我擦拭头发,一边愤愤道:“都躺倒床上了还这么不省事,家主都对夫人说了什么呀,让夫人这么丢了魂儿似的?”
我恍若未闻,过了好久才答非所问道:“青嫘,你觉得,我这一生,还能不能离开楚国?”
青嫘擦头发的动作缓了下来,字斟句酌道:“青嫘只是个侍女,如果是夫人的门客就好了,就能给夫人出个正经主意了。”
过了一会,小声道:“不知道能不能借个门客用用?”
又过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借个像门客的人也行。”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哎,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们可以请人帮忙嘛,别人不行,他一定行的。”
我心中顿时升起不太好的预感:“谁?”
青嫘兴奋得两眼晶亮,满面红光:“景大夫啊。”
☆、归计
青嫘两眼晶亮,满面红光:“景大夫啊。”
我闻言一阵颓丧:“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对我的态度,视为妖物,百般不屑,”心中甚觉不是滋味,“似乎连看一眼都觉得污了他那双高贵的眼,之前几次见面是万不得以,现在上杆子去找他,还请他帮忙,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青嫘不同意地看着我:“夫人怎么能这么说,景大夫可是个从内到外都很高洁的人物,当初公子曼病倒在驿馆,是景大夫帮忙请来了大巫,公子曼回国的事,如果不是景大夫在旁指点,太子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能把话说利落打动楚王?还有这次公子岚的事,也是景大夫从中出力,这样好的一个热心人,夫人怎会觉得会自取其辱呢?”
我被“热心人”三个字深深地刺激到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青嫘,虽然我理解你身为南国女子对那人盲目崇拜的心理,但你把那些有的没的事都拎出来歪曲一下,这样真的好吗?他固然高洁,可他也把别人看得太不高洁,”忆起有限的几次见面,愈发颓唐,“说到底大家就不是一路人,找他帮忙,恐怕比让屈墨转性还不靠谱。”
青嫘失望:“真不行吗?”
我更失望:“真能行吗?”
两人陷入沉默,唯有堂中铜盆内冰雪融化的声音静静入耳,滴答一声,又是一声,如人挣扎浮动的心绪。
好久,青嫘迟疑道:“那,真不试试吗?”
试试吗?
不试,全然无望的前景令人窒息,试了,或许会受到折辱,或许会更深地失落,但或许……也会有一丝希望?
我咬着嘴唇,苦苦纠结,最后,终于壮士断腕一般道:“试!”
不就是脸面吗?我不要了。
奋力地在室内翻箱倒柜,把所有能寻摸出来的金器玉器都陈列出来细细挑选,青嫘不解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我道:“既然有求于人,就该拿出求人的诚意,总不能空手去见人吧?”
最终选出一面玉璧和两枚玉佩。
青嫘道:“早知道如此,夫人就不应该那么多次拒绝家主送您的宝物配饰了,这两块玉佩,还有一块是夫人自己带来的吧?”
我抚摸玉器的手微微一滞,心中漫过一丝惘然: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给了我这么多东西……
垂下眸光,我低低地“嗯”了一声,用锦兜裹住玉器,递给青嫘:“你悄悄出府,去找景大夫,告诉他我的请求,把宝玉送给他,记住一定要哀恳。”
青嫘爽快道:“晓得。”
我站在廊下,目送她离去,从阳光澹澹而落,到天际铺满晚霞,痴然等待。长长的裙裾拂过地面,淡淡的绿色如荷叶舒展,我望着夕阳流丽蕴彩的光华,心仿佛也不由自主地被一点点烧成灼红。
青嫘终于回来,我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看到她手中的锦兜,心中一紧:“景大夫不同意帮忙?东西没收?”
青嫘快步进屋,打开锦兜:“收了,只收了一块小玉佩。”
那块来自萧国的白玉配饰不见了,我心中无由地溢出一丝轻松和感激,那一瞬间,我几乎都要承认那人是高洁之人的说法了。
青嫘道:“景大夫说,他一向童叟无欺,大计谋用大玉璧,小计谋用小玉佩,夫人这么点小事,是个脑袋都想得出办法来,用那么大的玉璧真是奢侈,而且还侮辱了他的智慧。”
我:“……”
我的脸木木的:“他说我那么点小事?”
青嫘:“嗯。”
“他说是个脑袋都想得出办法来?”
青嫘:“嗯。”
我深深吸气,像从木头中挤水分一般缓缓挤出一个笑容:“那你把玉佩全须全尾地送给他了?”
青嫘眨眼:“当然,不敢有一丝马虎。”
我:“你怎么能把玉佩完整地送给他呢,听景大夫的意思,是个脑袋都可以想出办法的小事情,你应该把玉佩砸碎,把碎玉沫沫送给他才合适嘛。”
青嫘:“……”
据青嫘所述,景煜说的那个是个脑袋都想得出来的办法是:我要走出国门,取得楚王的同意,势必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就在眼前,屈荡战死宋国已经一年多了,肉尸都变成了白骨,而他的儿子屈墨却丝毫没有迎回尸骨的意思。我可以借迎回尸骨为由禀明楚王,走出楚国,一旦出了国门,我要去哪里,谁还管得着?
不过,我不能让屈府的人护送,否则我就真的不得不去宋国,不得不迎接尸骨回转了,所以,我需要苏国的兵卫随同。
因此,我得注意把握禀告楚王的时机,不能太早,一是楚王有恙在身,二是不能和苏国兵卫到来的时间间隔过长,否则禀告过了还迟迟不走,非等苏国的人来了才走,真像在故意等什么似的,容易惹人起疑。当然也不能太晚,如果苏使都到了我才去禀楚王,明显是事先约好弄虚作假。
青嫘道:“什么时候去见楚王,景大夫说到时会通知夫人。”我点头,若有所思,青嫘接着道,“至于通知苏国的人来接,夫人完全不必担心,楚王有意在今年秋天召集诸侯会盟,到时苏君一定会来,那时候只需顺便说一句派人护送夫人,一切都解决了。”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这真的是随便一个脑袋都想得出来的计策么?
我真心叹服,聪明人傲娇,当真有他傲娇的资本。
我对青嫘道:“那枚玉佩花得很是值得。”
青嫘笑:“最重要的,夫人什么也不用做,只管安心等待就是了。像通知苏君、通知进宫这样的事,不过是景大夫一句话的事。”
我对她摇摇手指:“不,我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要做,那就是酝酿禀告楚王的说辞。”
在酝酿说辞的日子里,我过得分外舒心,来楚三年从未有过的舒心。希望的暖色如敷锦铺绣的百花,一簇一簇绽放到极致,那样轻盈而芬芳,充满心臆。
就在这样的舒心里,我渐渐地想到一件事:青嫘终归是个女子,既要照顾家事,又要对外联络,多有不便,要不要再收服一个男仆?
我把此事与青嫘商量,青嫘想了想道:“干嘛那么麻烦,把鹞鹞给景大夫不就得了?鹞鹞认巢,自然能飞回来传信息,飞得高吃得少,妥妥的比什么信使都强。”
我:“……”
果然,从简单粗暴的脑袋里想出来的东西,都那么粗暴简单。
七月将尽,暑意犹浓,宽阔深邃的庭院内,只在清晨和夜晚时分,才漫过少许凉意。
思虑男仆未果,而那只我从未放在眼中的鹞鹞,却意外地带回了一条信息:
园有李桃,其实之肴,心之忧兮,君之未瘳。
青嫘兴奋得有些失控,喋喋不休道:“怎么样,我就说嘛,鹞鹞肯定行的,看,现在不就成信鸟了么?说了什么?信上都说了什么?”
我如陷进茫茫的迷雾中,缓缓道:“是一句诗,说一个女子很担心男人的病。”
“诗?”青嫘呆呆的,像被巨大的茫然突然击中,傻呵呵的,“诗?”
我蹙眉,细细地打量那方白绢:“是不是你的那只傻鸟出去寻欢作乐时不小心把人家的情诗粘带来了?”
青嫘一个激灵:“那不能,信帛明明是放在信筒里的。”若有所思,“景大夫这么说,是不是想告诉夫人,他很担心夫人的心病?”
我:“……”
我登时汗毛都竖起来了,眼几乎飞出眼眶:“你疯了,想什么呢,我有什么心病?”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若有所悟,“或许……他想告诉我们,楚王病了,他很担心?”
青嫘双手一拍:“着啊,这才说得过去嘛。”
我看着那封信,心中五味陈杂:那个人,还真是不忘时时摆名士的谱,连写个信都用诗……
一场雨过,满庭清凉,没有多久,第二封信悠悠而至:鸿雁于飞,集于中泽,子之宫室,有堵皆作。
有第一封信做铺垫,这次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