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退下。
我紧紧地抱着曼儿,眼中温热,深觉此后终身有依。
回到住处,天已薄暮,夕阳的余晖轻柔地拂上寝宫的筒瓦,昔日的旧居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
母亲道:“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知道你能来,天天让人打扫,就和你在时一样。”
我微笑着转向母亲:“母亲把青篱许给兄长了?”
母亲道:“正是,青篱那孩子不错,你兄长也需要人照顾,吾就做主把她送到了你兄长身边。”
我沉默了一瞬,终于还是问道:“邱岩呢?”
“邱岩?”母亲微微蹙眉,似乎想不起这个人。
“就是。。。。。。寻找萧君的那个人?”
不敢提,不愿提,当终于不得不提时,还是控制不住声音中的凝滞和轻颤,握在衣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
母亲恍然,说道:“一直未曾回来,不过倒是一年来一封信简,说自己走了哪些个国家,还要去哪个国家。”
我慢慢地阖上眼帘,极淡极淡地“嗯”了一声,浓郁暮色如汹涌的夜雾漫过整个院落,压上胸口,无法呼吸,冰凉彻骨。
☆、求婚
数代之前的苏国,原本是周王室的亲信国,可是从某一年开始,周王室与郑国交恶,郑国便抢割苏国的麦子挑衅周王室,周王室不但不能回护,在与郑国议和后还把苏国部分土地送给郑国作安抚,自此,苏国与周王室离心。
再后,某一年,苏国公然收留参与王室叛乱的几个大夫,算是彻底与周王室决裂。
君父即位后,苏国北有晋国压顶,西有王室冷观,南有郑国欺凌,时不时的还有受狄人威胁,与许国这样的小国关系还不好,而竟也维持到了如今,不得不说这真是运气。
但不论什么样的运气都无法让人依托。
苏国投靠了楚国,因为不得不投靠,除了因为楚国对兄长的扶持之恩,还因为,郑苏相邻,楚国一个命令下来,郑国就敢灭了苏国。
但晋国也不远,泰山压顶般地压在头顶,随时都有让你覆灭危险,更别提那随时出没凶神恶煞般的狄人了。
夹在楚晋两国之间的小郑很憋屈,时不时地被楚晋拿来开涮的小宋也很憋屈,镇日里念叨着迁国迁国的小许更憋屈,处境同样不堪的小苏同样憋屈。
每一个清醒的小国国君都会憋屈。
只不过,在这样的乱世,我们都学会了随波逐流和随遇而安。
但,总会寂寞,忘不了往昔的欢悦明媚而如今相思刻骨的寂寞,忘不了往昔的花好月圆而如今残月凄清的寂寞,忘不了往昔的灯火辉煌而如今一身孤冷的寂寞。
曾经,再寂寞,也会有盼望,有希冀,像冰冷的夜中一层温热的念想,可是,再次归来,却依然听不到他的音讯,探不到他的踪迹,那层希冀便缓缓退去了温热,变成暗夜中疑虑的冷火。
幸好还有曼儿,心底里,一个小小的声音挣扎着回响,回到孩子身边,不也是你朝朝暮暮心心念念的梦想么?
有了孩子,就有了寄托和依靠,再难过的日子也能慢慢地熬过去。
天渐渐暖了起来,我把从楚国带来的丝缎分给母亲和青篱,过几日,再见青篱的时候,那匹丝缎已经成了她手中曼儿的新袍。
我讶然片刻,说道:“这匹丝缎是给嫂嫂做春衣用的,曼儿的还有。”
青篱似乎还未习惯“嫂嫂”的称呼,脸一下子红了,低声道:“楚锦珍贵,还是给公子做衣服合适。”
我尚未回答,院子里,小男孩雀跃的声音传来:“射中了,我射中了!”欢天喜地地跑到堂前,激动道,“舅母,我射中了。”
院中的草靶上,颤颤巍巍地悬了一支箭。
青篱似乎比小男孩还要高兴,满面含笑地走过去给他拭汗:“曼儿真了不起,这都能射到靶子上了,再过不久,就能成小神射手了。”
小男孩仰脸看着她,笑容灿烂。
原来,私底下,她也叫他“曼儿。”
我无声地望着这一幕,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曼儿似乎这才瞧见我,拘谨起来,不禁往青篱身旁靠了靠,低声道:“母亲。”
我竭力压下着心底的酸涩,撑开如满月般的笑容:“曼儿乖,射得真好,还射吗?”
曼儿看了看青篱,“嗯”了一声,拿起小弓,又跑去射箭了。
青篱望着小男孩的身影,笑着对我道:“前两日偶然听君上说到狄患,公子便说,以后要帮舅父打坏人,这不,就努力练起射箭来了。”
我也笑,心中却像被什么腌渍过一般,酸涩难忍,只道:“兄长很担忧狄患?”
青篱点头:“不只是狄患,还有郑患和晋患,君上说,为免灭国之祸,除了迁国真是别无他法了,不过到现在楚国还没有给出答复。”
我怔住,手指不由自主地轻颤:“兄长想要迁往楚国?”
青篱沉吟:“嗯,我也就听了那么一耳朵。”
我一时无言,过好久才郁然吁了一口气:“才出楚国,又进楚国,难道我这辈子就脱不了与楚国的孽缘么?”
青篱微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安慰我道:“迁得成迁不成还另说呢,再说楚国那么大,我们又不是迁到它的国都,怕什么呢?”
我微微苦笑。
春日明媚的阳光如轻软的金纱在院中轻扬起落,小男孩认真的身影仿佛这个季节最鲜美的绿意,灵动无忧。
青篱远远地看着,唇角的微笑如新月般柔美:“曼儿真可爱呀,连君上也常常说,这样美的人儿,将来什么样的人才能匹配得上呢?”
我不禁斜睨了一下她的肚子,道:“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小表妹匹配他好了。”
青篱的脸立刻红了半边,哼哧道:“我也……这么想过,可又怕自己生的女儿太丑,委屈了曼儿,但君上却说,那就多生几个,让曼儿挑。”
我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儿时在南燕国的一段旧事。似乎是一年的夏日,新熟的甜瓜下来,舅父带着一家人品尝瓜果,不知怎的就说到我的终身大事上来,舅父笑道:“这好办,这一群小子,婧儿看上谁就嫁谁。”
彼时,我不过七岁,看着面前几个啃瓜的毛头表哥,挺务实地问了一句:“嫁表哥有很多瓜吃么?”见他们吃瓜吃得比我还欢快,颇担忧道,“表哥们吃得太多了,都没有我的份儿了,”快快地拿起一块瓜往嘴里塞,含糊道,“舅父有瓜,舅父不抢,那我嫁舅父好了。”
舅父哈哈大笑。
儿时,所有关于父亲的想象,几乎都脱不了舅父的影子。
历史何其相似,想不到我的曼儿也会像我一样,最终得惠于舅父。
他不会缺少父爱,因为有兄长真心疼惜,也不会缺少母爱,因为有青篱倾心呵护。
心中层层紧皱的郁结缓缓舒展开来,我松了口气,缓缓微笑着把吃瓜这段旧事说与青篱听,青篱含了一缕笑,目光却有些痴惘:“原来如此,以前在大公子身边伺候,明明记得他很爱吃瓜,后来却再也不吃了,但身边常爱带一只瓜,”睫羽轻轻垂落,笑意微涩,“见了公主,就把瓜送给公主吃,那时还满心羡慕来着。”
我心中一动,想起少年时代的沉默寡言大表哥,确实会时不时地拿出一只清甜的瓜给我,或其他弟弟,像一个真正的长兄。
而这长兄般的举动,在青篱的叙述里,似乎有了另一层味道?
每个人的年少时代,心中都会留有一个或深或浅的影子,那么多年的相伴,我却从未想过,青篱心中的影子会是谁。
无声叹惋的目光从眼前熟悉的容颜划向院中小小的身影,那融合了我和他所有优点的小脸上很容易捕捉到他的影子,那让我铭心刻骨的影子,会不会随时间的推移渐渐遗忘褪色?
可是,我不想忘记。
我把所有的精力转移到曼儿身上,他离开我时年纪太小,此时的我对他而言与一个陌生人无异。我必须让他对我一点一点地熟悉起来。
陪他用膳,看他练箭,教他读诗,为他缝衣。
我一日一日地做着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
而后,我不但学会了缝衣,还学会了裁衣,不但学会了裁制小孩衣服,还学会了裁制大人衣服。
我还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全换成自己亲手裁制的。
此生我从未想过,在年近三旬的高龄,会展露出对女红的天赋。
楚国三年,衣食无忧,再加上屈墨刻意供奉,我身上的衣物穿到苏国已显奢侈。
许是国小贫弱,许是兄长即位后厉行节俭,此时宫中女子的衣物都是布衣,连母亲也不例外。
甚至,青篱还亲自带着宫婢采桑养蚕。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怎能还像以前那样锦衣华服钟鸣鼎食?
但心境却从未有过此时的平和,似乎生活素朴了,人的心思也会跟着简单。
四月的风拂面而过,桐花幽落,我望望外面的天色,又到曼儿下学的时间了,便带着侍女亲自去接他。
三三两两的男孩嬉笑着从学宫跑出来,我站在不远处的滴檐下翘首以望,曼儿出现了,漂亮的小脸上带着无意识的微笑慢悠悠地走出来,后面有男孩快速地奔跑着,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经过他时,狠狠地撞上他的肩膀,曼儿一个趔趄,几乎扑到在地。
我硬生生地止住步伐,端看曼儿的一举一动。
曼儿吃了一惊,险险地稳住身形后,却只是抚了抚衣襟,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
那男孩突地回头,又跑回曼儿身边,一手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挥来挥去。
曼儿浑身僵硬,斜斜地撤着身子,与男孩隔开距离,那表情……当真难以形容。
不一会,那男孩挥动的手便开始一下一下地打曼儿的头。
曼儿瑟缩着,没有丝毫反抗。
一团火腾地冒起,我几乎想也不想地跨上前,一把截住男孩的手,把他扯开,厉声问道:“为什么打公子曼?”
男孩被吓住了,呆呆的不敢说话,我继续追问:“为什么打公子曼?”冷肃的声音如冬日的寒风凛冽地刮过,“以后再让我看到你打他,你打他一下,我就打你十下,连你家里人也不能避免,听见了吗?”
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沦落到威胁小孩子的地步。
男孩答道:“听见了。”撒腿一溜烟地跑了。
我转向曼儿,只见不到七岁的小男孩纯真无辜地望着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
第一次,我发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