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忍着灼烧的疼痛,将救下的东西包起来,放入怀中。怀里还有一封信,是小姐临走前交给她的,告诉她等她离开纪府的时候再交给纪天翔,如果她一辈子不离开,就一辈子不要交给他。她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至于为什么要等她离开的时候再给,她更不知道,总之小姐的交代,她遵命就是了。她走到墙角,坐在小姐的琴榻旁,默默地守着纪天翔,她知道他没睡,也知道他不想被人打扰。这样就好,他肯让她坐在这里,默默地看着他就好。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棂洒讲室内,映照出满室的金光,腊梅跟瑶琴一起笼罩在金光之内,琴弦反射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她眨了一下,眨掉眼中的一滴泪,看向纪天翔,他依然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神色异常安祥,安祥到令人感觉像在——等死。
不!她猛地跳起来,奔向床榻,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他霍然睁眼,偏头看向她,皱着眉问;“你做什么?”
她吓得一抖,缩回手,“没……没什么。姑爷,您的心痛症……”
纪天翔转过头,望着幔帐顶棚,缓缓地道:“我也在等,等它发作;等着看这一次它是不是要我的命。”她一抖,他突然苦笑一声,“可是好奇怪,它居然没有疼,一点儿要疼的迹象都没有。我躺在这里就在想,是不是我放云儿走了,就代表这一世的劫数尽了,老天爷让我偿的债也许并不是给云儿一生一世的爱,而是架一座鹊桥,成全她跟梁敬之。”
腊梅暗自舒口气。
“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前世今生的安排是这样的,难怪当年师父说我该入佛门,当和尚。”
她没有应声,老天怎样安排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他没事就好。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道:“躺在这里,还可以感觉到云儿的气息,是一股淡淡的药香。多少个夜晚,我就站在你现在站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容,想象她躺在这里是什么感觉。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是寂寞的感觉。”
寂寞!她的心头狠狠地一抽,是啊,小姐寂寞了三年,相思了三年,忍了三年盼了三年,总算盼到自己想要的幸福,这会儿,她该是依偎在表少爷怀里,感受幸福,换了姑爷躺在这里感受寂寞了。而自己,便是连寂寞的滋味都没有尝过。
她垂头,居然发现纪天翔的眼角滑出一滴泪,跟方含云在高烧昏迷中滑出的眼泪一模一样。她的心好痛,是了,这会儿换成姑爷寂寞、相思,她心痛。可惜,再没有三年之约,没有前世今生的情债,没有可以期盼的幸福。
她走回琴榻,用满是被烧伤起了水疱的十指拨弄琴弦,轻声吟唱: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纪天翔听着琴音,嗅着药香,不知不觉沉沉地入了梦,梦到遥翔,梦到云儿,梦到白发,梦到眼泪,梦到心痛,梦到……腊梅……
第八章
“腊梅,桌子上的公文怎么少了一册?你见了吗?”
“公文?”腊梅走过来前后看看,弯身拾起来道:“这不是吗?掉到桌子底下了。”
纪天翔接过来松口气道:“还好还好。”
“姑爷,您不是御前调度吗?怎么也跟老爷一样每日上朝,批阅起公文来了?”
他的手一顿,“哦,我前些日子跟皇上要了个吏部的官来做。”
吏部的官?不是说他不喜欢太受拘束,所以当初才没有听从老爷的举荐,自己提议当御前调度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跟皇上要官来做了?看他每日操劳到深夜,公文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即便一句话打发了的小事情也要亲力亲为,有时还心血来潮帮小桃打扫院子。是了,他是不想让自己停下,不想有空余的时间来胡思乱想。
她一直想问小姐的近况,他一定知道,可是她不忍心问出口。
“腊梅,腊梅?”
“啊?”她猛然回神。
“想什么呢?我叫你帮我多点一盏灯来。”
“哦。”她急忙找出一只烛台,点亮了灯,看着他全神贯注的侧脸,忍不住道:“姑爷,您不要太操劳了,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他笑着道:“你把我照顾得这么好,我想垮也垮不掉。对了,天祤还是每天往过边跑吗?”
“是,二少爷近日越发好多了,现在连小桃和玖哥也能认得。”
“那好啊,不如就在咱们院子里腾出一间屋子,我们兄弟一块儿住好了,让他给我做个伴。”
“这个,要看夫人的意思吧。”
“算了,娘一定舍不得,娘的意思还想让我搬回主屋那边呢。”
她低声道:“姑爷搬回去也好,跟老爷夫人一起,每日承欢膝下,热热闹闹的,比在这里要开心些。”
他放下公文,叹口气道:“你又知道我不开心了?”
她垂下头,不吭声。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语重心长地道:“腊梅啊,其实女子太聪明了反而不好,什么都看得透,会活得很累。”
她惊诧地抬起头,“难道站爷这样活的就不累吗?”说完她就知道自己逾越了,视线对上他张大的眼,好半天不能移动。烛火“噼啪”一阵响,惊醒了她,她慌忙低下头,“姑爷若是这会儿不就寝,奴婢就先退下了。”
她转身就走,忽听身后他喊了声:“腊梅。”
她顿住,不敢转身,深吸口气道:“姑爷还有何吩咐?”
“你一个人在卧房里要是睡不安稳,就搬去跟小桃她们一块儿住。”
“谢姑爷关心,奴婢,奴婢想守着小姐的卧房。”
她逃难般一路奔回卧房,关上门倚在门板上,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她是怎么了?怎么有胆量反问他,顶撞他?他是主人,她是一个被自己主子遗弃的奴婢,一个奴婢能够端茶、送水和跑腿就够了,再多就是逾越,可她的心早已逾越。她滑坐在地上,突然想起方管家说过的话:“陪嫁丫头跟小姐的嫁妆一样是件物什,送进纪家就是纪家的东西,嫁妆还算小姐的私房,而陪嫁丫头早晚是姑爷的填房。”她跟那琴榻上的瑶琴一样,是小姐留在这里的物什。生平她第一次有了责怪小姐的想法,小姐为什么不干脆找个俗人嫁了,不懂情为何物,她就认命做那任人摆布的填房,这一生伺候小姐,伺候姑爷,伺候小姐和姑爷的子女,做一辈子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思想也没有心的奴婢。可惜上天不给她这样的命运,好累,她真的好累,不是因为她有颗玲拢心,不是因为她什么都看得透,而是因为她动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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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天翔合上最后一本公文,揉揉酸痛的眼睛,两只烛火都快灭了,若是平时腊梅一定早就帮他添上了,但今天,今天她提前退下了。他看着那渐燃渐弱的火光,怔怔地发起呆来。她问:难道姑爷这样活的就不累吗?累,怎会不累?但他一停就会想到云儿,想到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即使身体疲惫得快要垮掉,躺下还是睡不着。他起身出门,不知不觉走到云儿的窗口,忍不住就想跳窗而入,手已经撩起衣襟下摆,又顿住了,不由得苦笑一声,云儿已经走了,他进去看谁?
门“吱呀”一声打开,腊梅神色恍惚地走出来,看到纪天翔,两人都吓了一跳。
纪天翔放下衣衫下摆,镇定心神:“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呃——”她迅速垂下头,“奴婢起来上茅……呢,不,出恭。”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我还不知咱们‘云翔居’可怜的屋里连只夜壶也没有。”
“是,是奴婢不习惯在屋子里。”
“哦。”他故意点了一下头,“想必你是习惯了半夜出恭一定要穿戴整齐,梳好头发,只差没有擦上胭脂水粉了。”
她肩膀缩了缩,绞着手指不应声了。
“怎么不说话了?你反应不是挺快的吗?”
她退了一步,咬紧下唇道:“姑爷要是怀疑奴婢什么,大可以将奴婢捆起来送交衙门。”
“嗯?”他一愣,攒紧眉心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就多问了你几句话吗?还跟我较上真了。睡不着就说睡不着,干吗骗我说出恭?”
她抬起头来惊慌地叫了声:“姑爷。”
“我站在外面好一会儿了,你在屋里翻来覆去的,我看不到还听不到吗?”
“是奴婢错了,奴婢只是不想,不想……”
“好了,既然都睡不着,那就坐下来聊天吧。你今天有点儿怪,是不是白天跟谁生气了?天祤惹你了,还是娘刁难你了?”
“没有没有,是中午偷懒打了个盹,所以晚上睡不着了。”
“又骗我,你看你眼圈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谁打了呢。”
她下意识伸手去遮掩。
他很自然地抓住她的手腕,“何必掩饰?整个府中,只有你跟我的心情一样,我知道你是怕我看到你伤神惹得我更伤神,但你可知道,每天对着爹娘装做若无其事我更伤神。”
“姑爷。”
“叹气就叹气,失眠就失眠,有你帮我叹气失眠,或许我可以忘记得快些。”
“姑爷,您别这样,所谓‘前生无缘,来生不续’,您自己也说老天的安排是要你成全小姐跟表少爷的情缘,那您就当情尽了,债完了,该是一身轻松无牵无挂的时候了。”
他喃喃地道:“前生无缘,来生不续。说得好,你不是问我执着的究竟是什么吗?我想,我就是太执着于那段前缘,才弄得三人情伤。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奴婢也只是刚刚想到。”
“我那会儿说你太聪明了不好,你这会儿就跟我装笨。”
“不不不,” 她连连摇头,“奴婢当真刚刚想到,何况,这是安慰人的老话,奴婢怎么知道姑爷没听过。再说,有您的心痛症在,有十方大师和算命方士的预言在,这前世今生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
“对啊,说起来我的心痛症好像真的好了,转了一圈,就是用三年熬了一贴良药,一则治好了我的心痛症,二则治好了云儿和敬之兄的相思病。”
“嗯,倘若没有姑爷您的强取豪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