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夫人拉着纪天祤的胳膊哄道:“祤儿乖,姐姐当了你媳妇再陪你玩,你先跟招弟下去。”
“不要!”他甩开纪夫人的手,见腊梅不应他,“哇”地一声便哭开了,摇着她喊道:“姐姐陪我玩,姐姐陪我玩。”
腊梅缓缓地抬起头,温柔地抚着他的背,凄然地一笑,好轻好轻地道:“二少爷乖,姐姐不能陪你玩了,以后你跟招弟姐姐玩,好不好?”
纪天祤似乎被她哀婉的神情吓到了,愣愣地问:“为什么?姐姐为什么不陪我玩了?”
“因为,”她笑了笑,“因为姐姐要去一个好远的地方,在那里,姐姐能随自己的心意,能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
“祤儿不懂。”
她理了理他的头发,“不懂才好,不懂,就没那么多烦恼,没那么多无奈,没那么多不甘不愿。二少爷,我最羡慕你,天底下只有你最快乐。”她第三次笑,目光缥缈地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心中默念:姑爷,腊梅等不到跟你说一声珍重了。
她推开纪天祤,起身整整衣冠,对着公公惊愕的视线,瞄了眼懿旨,一字一句道:“腊梅选择一死。”说罢,朝堂中漆得朱红油亮的梁柱直直地冲了过去……
“腊梅——”门外一声惊呼,一条月白色的人影箭一般地冲入大堂,但还是晚了一步。
“砰”的一声巨响,众人感觉整个屋子都跟着震动了,朱红的梁柱上绽开一片殷红的血迹,腊梅软软的身躯贴着梁柱倒下,额头在梁柱上划下一道蜿蜒的血痕,血滴遍布四周,鲜红刺目,像腊月盛开的梅花。
纪天翔颤抖着接住她的身子,徒劳的用手去按在她血流如注的额头上,瞪大眼睛喃喃地唤:“腊梅,腊梅,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回来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困难地张开眼,血迹沾湿了她的睫毛,染红了她的唇角,她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脸,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红。她的手苍白粗糙,摸索了几次才抓住他的衣襟,虚弱地道:“姑爷……腊梅……今后……不能再……服侍……你了。
“不,不。”他拼命地摇头,嘶声狂吼,“找大夫,你们听到没有,快找大夫——”
堂内吓傻了的一群人这才连滚带爬地起来,纪总管惊慌地奔出去叫人找大夫,招弟扶着摇摇欲坠的纪夫人,纪天祤看着腊梅满身的血迹,傻傻地张大嘴,好半天才小声吐出一个字:“血!”然后眼一闭,“咕咚”一声倒下,惊得夫人下人忙成一团。
纪天翔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腊梅额上仿佛永远也流不尽的血,仓惶地摇着她,声音嘶哑焦灼:“腊梅,你撑住,我会救你,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会救你。”
她用力吸气,弯起唇角给了他一个好苦好美的笑容,手指颤抖费力地向上触到他的脸,沾到一滴水迹,喃喃地道:“姑爷……你……哭了?”
“腊梅,腊梅……”他猛地搂紧她,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肩窝,哽咽着道:“你不要死,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死。”
她贴着他的耳朵,灰白的唇轻轻地颤动,“结发……为知己……生死……两不疑……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卷帘……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保康健……莫忘……珍重意……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触在他颊上的手指带着泪滴,软软地垂落。
“腊梅——”他一声长吼,赤红的双眼呆呆地盯着她,好久好久,像突然惊醒过来一般,按住她头顶百汇穴输入一股真气,撕了衣襟缠住她额头上的伤口,起身将她负在背上,出门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第十章
爹娘说:人穷是命,受苦是命,当下人是命,贱也是命。
方管家说:陪嫁丫头是件物什,早晚是姑爷的填房。
小姐说:我跟腊梅情同姐妹,我希望她的将来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他说:腊梅啊,其实女子太聪明了反而不好,什么都看得透。会活得很累。
他说:你呀你,一张巧嘴,一双利眼,一颗玲珑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儿身,一条贫苦命,否则必当是人中龙凤。
他说:我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履行,哪天你要回云儿身边,或是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一定放你。
他说:乖,不哭了,少爷疼你。
他说: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回来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不想死,不想走,不想离开他,她本以为这辈子能够陪在他身边,做个默默无闻的丫头就心满意足了,可惜命不由她。她累了,太累了,看得太苦,活得太苦,爱得也太苦。他能护她一次两次,可否能护她一辈子?下一次又是怎生的磨难?下一次他还能来得及救她吗?早晚有一次,他会来不及,也许有一天,他不愿再为她费心费力。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至少,她看到了他的泪;至少,她可以躺在他怀中安然地离去。可为何魂魄还在依依不舍,还在犹豫徘徊?为了他一句“你不要死,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死”,而难舍难了!
室内光线昏暗,静谧悠然,炉上药壶徐徐冒着热气,弥漫了满室的药香,远处钟声重重,声声敲在人心上,叫人飞了心恍了神。腊梅费力地睁开眼皮,漆黑的视野里渐渐有了影像,头顶上是简陋的薄纱蚊帐,透过蚊帐就是高悬得仿佛触不到边的屋梁,梁上雕刻着精细的各式各样的云朵。她怔忡地想:这是哪里?刚一思考,就觉得头有如千斤重。太阳穴隐隐抽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声。
药炉边的人影震了一下,迅速扑过来,急切地唤道:“腊梅?”
她挣扎着偏过头来,昏暗的视线对上一张狼狈而憔悴的脸,只见眼眶深陷,胡渣满面,唇苍白而干涩得起了皮。他的手伸向她的脸,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轻轻地抖,不停地抖……
“姑——爷。”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嗓子干涩生疼,但总算完整地说出两个字。
他仰天闭了闭眼,喟叹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的手颤抖地落在她绷带重重缠绕的额上,好轻好轻地问:“还疼吗?”
她的泪一下涌出眼眶,如此深切的焦虑,热切的疼惜,渴切的温柔,她怕自己承受不起,太奢侈太奢侈了。
“怎么了?”他的手滑下额头承接住止不住的眼泪,“还疼是不是?师父说你撞得太重,就算外伤好了,以后也会时常头痛。”他的声音噎了一下,“你怎能狠得下心?那一撞足可以要命,若不是我及时想到师父,你现在恐怕已经……不,”他恍然摇头,“我不够及时,倘若我早回来一刻,你就不用受这些苦。是我照顾你不周,让你受委屈了。腊梅,你不是说相信我吗?可这次,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不等我回来?”
她缓缓扯动唇角,一抹苦笑却没有成型,她的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姑爷,您放我走吧,您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救我。”她信他,不信的是命。她是一个卑微的奴婢,一棵无根的浮萍,就算他护她救她又岂能每时每刻在她身边守着?夫人明知他维护她,可还不是阴奉阳违,在背后动手脚?这一次是懿旨,下一次呢?圣旨?违背懿旨已是大不敬,就算皇后疼他也难免不悦,倘若换了圣旨,到时恐怕他也保不了她。离开,是惟一能自保的路,而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呆住,久久不能动弹。她说叫他放她走?她说他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心就抽痛得要发作一般。当她倒在他怀中,浑身浴血之时;她的心甚至感觉不到痛,就是空,仿佛被人用刀子生生地剜掉一块;空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却忘了什么是疼。这会儿,她居然说让他放她走。
“不!”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不能放你一个人流浪街头。你放心,你好了以后,我去跟娘说,收你入房,今后让他们别再打你的主意。”
“收我……入房?”她喃喃地董复,太阳穴两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脑中轰然如炸裂般痛起来。她揪紧眉心,双手无力地抱住头,一低低地呻吟。
“腊梅,腊梅,你怎么了?”他急得将她的头揽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摩挲,“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很疼吗?很疼吗?”
她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别的,已经满面泪痕,“姑爷忘了?您答应过小姐,不纳妾不收房,也答应过小姐,我的将来由我自己决定。”
“是,我答应过,可是……”
她急切地盯着他问:“难道——您要违背诺言?”
被她虚弱且坚定的目光盯着,他嘴边的话咽回喉咙。是,他想违背诺言,因为——他舍不得她。方含云走时他心痛神伤,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放了手,因为他不想违背诺言,但对她,竟让他有了自毁诺言的念头。这些年来,默默无语照顾周全的是她,出谋划策暗中帮忙的是她,心痛发病守在床头的是她,夜半凄凉陪他说话的是她,前方杀敌以家书安慰的是她,一语惊人点醒痴迷的是她,关切他照顾他陪伴他疼惜他宽慰他理解他尊重他感激他的一直都是她。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人她的情就一步一步点点滴滴地走进他心里,待他发觉,一颗心已经被她填得满满的,满到无法割舍无法剥离。这时,她却说要走,跟那令他伤痕累累的云儿一样要离开。原来,真正的心伤情恸不是成人之美,是在想要占有之前就发觉自己是多么自私。
他把她的头轻轻地放回枕上,仔细地拭干她的泪,哑声道:“如果你觉得离开对你最好,那么——我、放、你。”
他转过头,怕她发觉他眼中的湿意,匆忙起身道:“药熬好了,我去倒来。”
她看着他颤抖的背,无力地闭上双眼。他说出了收她入房,这本是一个奴婢最高的荣耀,但对她却是最深的悲哀,为着一颗深陷的心,为着一份沉重的情,为着“人穷命贱,红颜薄命”的不甘,她宁愿离开。与其情薄意淡红颜老,不如终其一生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