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格格”地一笑,也不答言。
这大半年来,因为方含云的态度稍有缓和,他与她们主仆二人也那亲近了,但更多的时候,还要腊梅从中调和两人的气氛,渐渐地,他跟腊梅也会说些心事开个玩笑,相处得反而比跟方含云在一起还融洽。
纪天翔自己倒了杯热茶,端起茶碗却不喝,怔怔地看着她,突然问:“腊梅,快立春了吧?”
“啊?”她手上一顿,诧异地回过头来。怎么今天两人都问这个?
“我问是不是快立春了。”
她小心地应道:“还有七日。”
“立春,立春,”他喝了口茶,喃喃地道,“今年的梅花开得不好。”
“是啊,林子里的梅树大半都开得不盛,白色的那几株都快谢了”
“嗯,今年也做不成梅花糕了,我很想念那味道。”
“姑爷喜欢吃,现在采还来得及啊。”
“不,”他缓缓地摇摇头,“不了。你说得对,花在枝上,虽然每日只能欣赏片刻,但只要悉心浇灌,定会娇艳长久;若攀折下来,放在身边,即便时时刻刻看着,也不过几日的美丽而已。”
“姑爷,”她迟疑了一下,“床铺好了,您歇了吧。”
“呵!”纪天翔苦笑一声,将杯内残茶饮尽,突然又问:“云儿睡下了吗?”
“睡下了”。
他略微深陷的眸子转向她,看得她有点儿心慌,尴尬地别开眼。半晌,他道:“腊梅,陪我坐会儿吧,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我特别想找人说说话。以前玖哥在,多晚他都陪我,这会儿那小子成了亲,忙着陪媳妇,把我这个少爷都给忘了。”
“哦。”她小心地在桌子另一侧坐下,恭敬地问:“姑爷,您想说什么?”
“说……”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突然又笑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像只想有个人坐在旁边,说个话应个声,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孤单?”她微微一笑,“您不孤单啊。您有老爷夫人、二少爷、皇上、皇后,还有小姐、玖哥、纪总管,一大家子的人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一直摇头,却不再说了。
她轻咳一声道:“姑爷,是不是今日提起我家表少爷,您心里不舒服了?”
他僵了一下,笑着道:“腊梅啊腊梅,你长了颗玲珑心。
“奴婢没有玲珑心,奴婢只是……”她突然住了口。
“只是什么?”
“只是将小姐和姑爷的事看在眼里。”还有一句“装在心里”,但她没有说。
“看在眼里,呵,难得你看在眼里,可惜我花了两年的时间,也没有令云儿将我看在眼里。”
她急忙道:“小姐将您看在眼里了,这些日子,小姐已经越来越关心您了。”
“不,她只是看了,却没有看在眼里,更没有装在心里。我怎么努力,总是争不过她心底里的那个人。”
“姑爷,您……您后悔了?”
“后悔?”他缓缓地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有些累,只有一个人的付出,太累。”
“您……您打算放弃了?”
“放弃?”他坚决摇头,“不,不到最后关头,我决不放弃。三年还没到,我还有机会。”
腊梅垂下头,好久才鼓起勇气道:“姑爷,恕奴婢多嘴问一句,您现在执着的究竟是什么?”
纪天翔一震,呆住了。
执着的是什么?一个人,一颗心,一份情?还是一个赌约,一段前世今生的缘分?或者,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和两个男人的较量?连续几日,纪天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突然发现,他无法回答。两年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要云儿的心,要她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一年前,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要一段轮回几世寻来的缘分,要一个他痴心守候的人。而现在,他竟然无法回答。自从方含云主动打破僵局开始对他和颜悦色之后,他的一腔熊熊烈火渐渐被她的涓涓细流浇灭,剩下不愠不火的余温,激情不见了,烙在心底的痕迹却暖暖的让人眷恋。因为害怕失去这份得之不易的温暖,更多的时候他比第一年的相处更要小心翼翼,强迫自己放慢步调,学会平淡,久而久之,他便习惯平淡,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执着的是什么?他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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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立春
院子里四处缭绕着炒辣年糕的香味,纪天翔刚走到后花园门口,就听到方含云含笑的声音。
“腊梅,你小心点儿。小桃,别上那株,都开败了,去摘那没全开的,腊梅身边的那株就很好。”
透过镂空的围墙,他看到方含云站在树下,一手提篮一手指挥,腊梅和小桃两人脱了绣鞋爬到树上,按着方含云的指示拨下花瓣,漫天飞花缭绕在她四周,白衣胜雪,玉颜胜梅,别有一番清丽优雅的味道。他看得痴了,眼前闪现出尘封已久的梦境——数九寒天,一身大红斗篷的云霓踏雪寻梅,滑落枝头。梦中人与眼前人渐渐融成一个,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搭上她的肩,如梦般唤道:“云儿。”
“啊——” 方含云不晓得有人接近,突然被拍了一下,吓得惊叫一声。
腊梅在树上也未曾注意有人,听到她的惊呼吓了一跳,慌忙叫道:“小姐。”低头看去,不料脚下一滑,便直直地从树上跌下来。
“啊——”这一声惊呼比方含云的还惨,纪天翔不及细想,本能地飞身而起,打横将她抱了个满怀,足尖在枝头轻轻一点,转了两圈稳稳落于地面。
方含云不由得舒了口气,后怕地拍拍胸口。小桃在树上也松了口气。她忘了自己还在树上,这一拍可好,整个身子失去平衡,惨叫一声,也跌下树来。纪天翔慌忙推开腊梅伸手去接,到底晚了一步,小桃跌了个四脚朝天,哀叫连连。腊梅惊魂未定,被他突然一推,跌了个狗吃屎。
纪夫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着方含云一摊手,笑着道:“这是不是就叫‘顾此失彼’?”
方含云笑着扶起腊梅,又过去扶小桃,摇头晃脑地道:“我看啊,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桃“呸呸呸”地吐着满嘴的雪花,随口问道:“那谁是夫人谁是兵啊?”
“呃——”方含云和纪天翔同时语塞。
腊梅脸上一阵火辣,忙道:“我说这叫‘轻唤夫人惊扰兵’。”
“哦!”小桃傻傻地点头,“可怜了咱们这两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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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你在编什么?”纪天翔从身后探过头来问。
“哦?姑爷。”腊梅就要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头道:“你坐,告诉过你不要总是这么多礼。云儿呢?”
“小姐刚还在读书,这会儿怕是睡着了。”
“哦。”他在她对面坐下,颇有兴味地看着大红绳线在她十指间翻飞,“你这是编的什么?”
“如意结。用线打成各种图案的绳结,过年或者过寿的时候挂在帐子里,图个吉利。”
“哦,”他拿起编好的一个左看右看,“跟扇坠子齐不多嘛。”
她笑着道:“小一点的就可以坠在扇子、玉佩和笛子上啊。”
“啊,那这个给我好了,我系在萧上。”
“那个是给小姐坠扇子的,姑爷喜欢我再给您结一个。”
“这个就好,我就喜欢这个。” 他拿了就揣在怀里。
腊梅无奈地笑笑,因为小姐的缘故,他对她相当随和,没有一点儿主人的架子,尤其是请她帮忙在小姐面前打圆场的时候,还会带点儿讨好的口气 她常常想,若不是自幼受心痛症折磨,姑爷该是个开朗爱玩的人吧。
“腊梅。”方含云问:“是谁在说话?”
“是我。” 纪天翔起身入内,在躺椅旁坐下,“吵醒你了?”
方含云揉揉眼睛,“没,我本来就没睡着。”
“云儿。”他郑重地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她偏着头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娘刚才叫我过去,说你的病已经大好了,所以年夜饭该合家团圆,不可以缺席。”
方含云一怔,稍后点着头道:“娘说得是,其实我早该每日请安敬茶的,是我不好,没有尽到为人媳妇的本分。”
“你不喜欢就算了,我去跟娘说。”
“不。爹娘对我已经够宽厚纵容的了,我知道,若不是因为那偿债保命的说法,我这样的媳妇早该休出门墙。不管你我之间有着怎样的约定,我毕竟是纪家媳妇,礼法孝道不可废。年夜饭我去,不单是年夜饭,以后早清晚问,一日三餐,我都会善尽晚辈的本分。”
他忽地起身道:“你不要说了,我说过不强迫你做任何事,包括什么礼法什么孝道,我去回了娘,年夜饭咱们自己在云翔居准备。”
“天翔,天翔。”方含云急忙下来拉他,“你没有强迫我啊,我愿意过去,一家团圆嘛,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怕……怕我做得不好,到时候惹爹娘生气。”
他盯着她扯住他衣襟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她有些心慌,讪讪地松开手,小心地问:“你怎么了?干吗这样看着我?”
他轻轻地叹了日气道:“你不是怕做得不好惹爹娘生气,而是怕做得太好,等不能做的那一天令他们伤心。”
“天翔。”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
“我不是瞎子,我看得懂你,我要的不是虚与委蛇,是真心诚意。倘若不是真心,我宁愿要你的冷漠无情。”
“天翔!”她眼中蒙上一层雾气。“我没有虚与委蛇,我只想尽力去做一些我能够回报又不会伤害到你的事情,可是,好像不管我怎么做都一直在伤害你。”
他闭了闭眼,没错,只要她回报的不是爱,无论回报什么都是伤害。
静谧的午后,暗香浮动的暖阁,弥漫的却是一团死寂,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
“咳……”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打破寂静,腊梅掀帘进来,嘴角含笑,“小姐,如意结编好了,你看挂在哪里?”
方合云擦擦眼角,带着鼻音道:“还挂在老地方,把去年那个取下来换上就行了。”
“知道了。”她走到帐子旁边,伸长手臂捞啊捞,却没有够到,回过身来,“姑爷,帮个忙好吗?”
纪天翔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过去帮她把新的如意结换上。
腊梅问:“姑爷,您看得出我编的是什么花色吗?”
“哦?”纪天翔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好像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