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先生。”饭店的跑堂拿着客人的点菜单进厨房来。“有一位外地来的客人说想吃家乡菜,不知道你可不可特别弄一道菜,今天是这位客人的生日呢。”
康平虽然当了大厨,但一向好说话。“客人有指定菜名吗?”
跑堂小弟说:“这个客人以前好像跟康先生同乡,是台湾来的,说想吃‘茄子煨肉’。”
茄子煨肉,又是今天生日,这双重条件让康平联想到一个人。
崔匀就是今天生日,以前他也常煮这道家常菜给她吃。但是她远嫁英国了,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
带着一份怀念的心情,康平做了这道菜让跑堂送出去。
没多久,跑堂小弟又到厨房里来了。“康先生、康先生,客人、客人吃了那道菜之后……”
“怎么了?”食物中毒?不可能吧。
跑堂小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哭了……”
“康平,果然是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
康平如遭电击迟缓地转过身。“小匀?”
“她也跟着进来了。呼。”跑堂小弟终于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康平深深地打量着她。“我跟你一样意外。”他以为她应该在英国。
“华生打算在广州投资,所以我跟着过来。”
“原来如此……”
厨房不是叙旧的地方,他们到外面去谈。
在看到英国人华生和他打招呼时,康平怔了一下才礼貌地向他点了个头,然后带着旧友到他的休息室去说话。
“刚吃第一口茄子煨肉,入口的时候,舌上那种感觉、那种滋味,我就猜想是你。”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最爱这道菜,因为你每次总是很用心地煮给我吃,所以每一口里都尝得出你的心意。”
康平笑了笑。“因为是你喜欢吃,所以每次煮这道菜时,一想到你会开心,我自己也煮得很快乐。”
“你一直对我很好。”崔匀转过身来,看着时间在康平身上所带来的改变。同时她发现他也正在看着她。“细心照料,生活里大小细节都照顾得面面俱到,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康平,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但是显然还不够好,你还是离开了我。我没有像你说的那么好。”他常常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选择了别人?他不够好,是唯一可能的答案,然而从来没有得到验证,偶尔想起这件事情,他无法不感觉遗憾。
“你怎么以为我离开你是因为你不够好?”崔匀讶异地说。
“难道不是?”他苦笑。
“当然不是。”崔匀脸上有着落寞的神情。“康平,你还不明白吗?我离开,是因为你不爱我。你只是对我好,但你对任何人都可能这么好,那并不是爱。”她神情渐转柔和。“最初嫁给华生时,我也不爱他,但是他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在你身边,我的心一直安定不下来,但是在他身边,我渐渐地找到了一份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幸福,我觉得很满足。你知道我父母早逝,我拥有的一直不多,现在的我,很快乐。”
康平原有千言万语,在听到她说她现在很快乐的时候,就全吞了回去。
很多事情,过去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我很高兴知道你现在是幸福的。”
他们陆续又谈了一些话,然后互相拥抱了下。后来因为康平还得回厨房忙,所以没有再多谈很久,大致上事情就这么定案了。
康平一直要等到崔匀离开才敢放任自已去想她刚刚说的那一番话。
她说,他不爱她。她说他只是在照顾她,就像他可能也会如此照顾别人一样。其实她错了。
不是每个人他都会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而以自己的力量尽可能的对一个人好,那就是他爱人的方式。
他爱过崔匀,全心全意地爱过。然而就在刚才,他总算能确定他们的过去已经只是记忆的一部分。现在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的。
热情淡了,只剩回忆是真实。
他想他现在爱的是另一个人。
证据就是他也曾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喜欢她,喜欢看她笑,想对她好。担心她不会照顾自己,希望她快乐。
她现在可好?
她还喝酒吗?还会赖床吗?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新室友?
还有,为什么他写给她的信,她一封也没回过?
又一封航空信。
佳良把它收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而抽屉中已经积了满满一叠未拆封的信件。
这么多信,她只折过头一封。那是两年前康平刚到香港时写回来的,那时他大概已经去了香港一个月,信件内容首先是问她身体康复的情形,还叫她不要喝酒、少吃垃圾食物,最好是别吃,还询问了船长的近况,接着才写他在香港的情形,他说他已经开始在工作,住在宿舍里,房间不大,但是什么都不缺。然后他说他很想念她,最后再P。S。一句:如果“那一天”很不舒服,最好还是别勉强去上班。
佳良看完信后先是大笑不已,接着一股忿怒像火山岩浆一样喷了出来。
她要重新适应没有他的生活已经够辛苦了,他还要用信件来提醒她,有他在身边的日子过得有多快活、多幸福吗?
而他,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他伤心流泪,他更加不知道她流的泪是感情的泪。
佳良拒绝回信,也不再看信了。然而她还是把所有的信打包起来,收进平常不大会去打开的抽屉里。
日子一天天地消逝,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佳良更加不敢去拆阅那些信件。大约是半年前,寄件地址从香港变成了广州,她很想知道他怎么到广州去了,但她怕她看了信以后,她认识的那个笑起来像阳光的人会变了个样。她自己都变了,没道理他不会改变。
而她最最害怕的尤其是,如果她发现他一点儿也没变,那么她会无法忘记他的。毕竟要忘记他曾经给过她的美好原本就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她根本舍不得忘记那一段日子,只好很无奈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
新的租屋启事一直没发出去。
说好只等两个月,结果却等了两年。
她不禁要自问:王佳良,你是不是有点傻?
三十岁生日的前夕,佳良豁出去了。
船长不在了,青春不在了。她看似什么都有,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
难道她要抱着一堆异乡来信寂寞地度过三十岁的生日?
“不。”不不不不……是屋里的回音。
“不。”不不不不……是在酒吧里第四次拒绝前来搭讪男子的坚定声音。
每拒绝一次,佳良就更厌恶自已一点。
那些男人条件真有那么差吗?明明都想豁出去了,为什么不干脆一点?
一定是太理智了,会妨碍感官向动物性靠拢。
“老莫,再给我一杯酒。”
酒保老莫皱着眉看着佳良。“你今晚喝的很多了。”
“你不同意有时候醉要醉得干脆一点吗?”
老莫只得再给她一杯酒。但佳良接下来喝的可不止一杯,不少人请她喝酒,佳良统统接受了。所以她总共又喝了六杯。
全身发热的她脚步踉跄地颠到舞池上使出浑身解数地跳着热舞,怪的是明明已经醉得认不出人,两条腿却像自有意志一样,跟着重金属音乐的节拍舞动着。她的舞姿看起来性感又充满诱惑力。
她知道她醉了,所以当一双手臂环抱住她,撑住她发软的两条腿,而她没有反射性地推开他时,她就决定了她今晚的狩猎品。
她眯起眼睛想将她的猎物看个仔细,但注意力一直无法集中。眼前像是笼罩了一层雾,她用力把它拨开。“啊,你……是个男人。”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回家?“喔,好啊,我们……到我家去……”她像八爪章鱼一样,双手双腿缠在男人身上。
然后她感觉她被抱了起来,离开了酒吧,被塞进车子里。她听见引擎声。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里来的?
她睡着了,直到一条温热湿毛巾覆上她的脸,驱走她几分酒意。她睁开双眼,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来吧,你也脱,不要……浪费时间。”
他一直没有行动,她开始不耐烦。
当她为了吻他而把脸孔凑近他时,她忍不住眯起眼。“奇怪……你好面熟……”不管了,她噘起嘴,往他那两片好看的嘴唇亲下去……
佳良以为她作了一个有关一夜情与饥渴女子的梦,然而双腿间的疼痛却提醒着她,她昨天不是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
但隔天她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脑袋清醒得很慢,当她起身到浴室里洗掉一身放纵的痕迹时,她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她真的做了!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一直以为心灵的空虚可以用肉体的激情来填补,昨天,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夜,她拚命忽视理智的抗议,试着学习让感官主宰她的思考。
她成功地麻痹了自巳,而她以为,一夜激情,尝过性爱以后,历经了变成一个成熟女人的过程,她就真正是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她不需要因为自身的不完整而汲汲寻觅那失落天涯的一角。
她错了。没有爱的性固然解放了肉体的需要,却没有带来心的完整。
而假如她原本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即使没有爱情生活一样不影响她生命的圆满。
爱情不是寻找失落的一角,而是在茫茫人海中,受一个人吸引、恋慕他,想要跟他在一起,是两个圆满的圆交会成一个同心圆。
三十岁的今天,她终于明白,康平的介入从来不曾破坏她生命的完整性。
如果有他在她身边,她会过得很幸福。
然而没有他在身边,她也会保有自己的快乐。
他们是两个分散的圆,能在一起很好,没有在一起,各自发展似乎也不错。
也许以后她会遇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人,三十岁不意味着青春的结束,可能反而还是个新的开始。
佳良决定该把她的租屋启事发出去了。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偶尔经过十字街时,佳良很难不多看转角那家餐厅一眼。
那曾经是一个大男孩的梦想,她还记得当他谈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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