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诚然微微一震,脸上瞧不出太大的情绪波动,他慢条斯理的摊平文件。“是她选择放弃我,既然不愿留下,我再怎么做都是于事无补。”
“你怎么能断定她是出于自愿离开的?或许她的过去有难以解释的苦衷,或许那个叫凯尔的男人拿把刀架在她脖了上,强行逼迫她走的。无论如何,至少得先找到她,听听她怎么说。”粘旭升觉得有必要扭转他消极的想法。
龚诚然脑子转了转。那晚他醉醺醺的回家,以为家中仍会留一盏灯等他,谁知却一片漆黑,但他并未多想,只当敏敏睡著了。
可当他巡了一圈,发现房子空荡荡的杳无人迹,这才看见敏敏留给他的纸条,告诉他她恢复记忆了,决定要离开,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名叫凯尔的朋友,并要他自己多保重。
其实这些日子,每天晚上他都会偷偷去看她,偶尔看她瑟缩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他会责怪自己的残忍,好几次有股冲动想要将她抱回房间,却都忍了下来。
他怕!怕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搞不好敏敏从未爱过他,所以那天在片场中才会那样驳斥他,本来以为她不是那种虚华的女孩子,但是没想到最后仍禁不住成名的诱惑,要求旭升使用原始的脚本。
是的,她成名了,如她所愿的成名了,而他却觉得她离他更加遥远。
如今,是真的远了,远到他没有任何有关她的消息,连她是不是还在台湾都不知道。
“你八点档看多了,被灌了一脑子的连续剧情节。”他轻描淡写的说。“事情很简单,她恢复记忆以后,发现自己爱的人不是我,于是离开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真是死脑筋!凡事只要牵扯上感情,就没有所谓的合理可言,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怎么知道连续剧情节不会好死不死的被自己遇上?更何况感情和恢复记忆根本是两码子事,怎能混为一谈?小封绝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女孩,傻瓜也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妄下论断否定她呢?”
龚诚然沉默了一下,以手支额叹口气,透露出浓重的疲惫,“其实,我是害怕,害怕她的喜欢只是对救命恩人单纯的感激,我不想让爱变成是一种负担或是压力。”他娓娓道出心中真实的想法。
“一开始我就错了,错在不该以她的保护者自居,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亲人?在哪里出生、长大?或者从事何种行业?我对她的认识几乎是零,却一相情愿的带她回家,要她接受我,或许我愚蠢又独断的行为已经伤害了她,她只是隐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罢了。”
“我的天啊!原来你都用这种九弯十八拐的迂回方式思考,难怪你的想法会特别与众不同!”粘旭升差点没被他一大串“感激”、“负担”等等用词给弄昏头。“先生!还记得当初你执意守著昏迷不醒的小封吗?我认为那时候的你虽然傻气,不过可爱的多也勇敢的多了。”他坦诚以告。
龚诚然因其一席话而哑口无言,外表看似平静,其实心中已翻腾起一股骇人的巨浪。他是不是错了呢?难道他真的顾虑过多?
是的,他爱敏敏,那么绝对且无庸置疑。但是他也害怕,害怕随时有失去她的可能性,敏敏的出现就像是上天赐予的奇迹,给了他爱的勇气,却也同时让他深刻体会到伴随爱而生的不安、疑虑,以及不确定性。
聪明的粘旭升知道自己的一番言论已经达到效果,该是自己退场的时候,于是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我呢,言尽于此,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姑且不收费,下次想听这么精辟的爱情讲座,我可是要按时计费的喔!还有,你托木头那家伙调查的事好像有点蛛丝马迹了,他说过两天给你消息。”
木头是他们的另一个损友──夏森非的匿称。他开了家征信社,脾气怪得很,凡是牵扯到婚姻的案子不收、太芝麻蒜皮的小案,诸如寻找失踪爱犬之类的也不办,另外,若是遇上他大爷情绪不佳,或者和委托人对不上眼,征信社也自动关上大门不营业。
不过,三天一小假,五天一长假的营业方式可没影响他的高收入,许多委托者耳闻他响叮当的大名以及难缠的怪脾气,照常眼巴巴的捧著白花花的钞票登门求助,其中不乏涉及国际的重大事件,由此可知,木头在业界的实力不容小觑。
“他人又晃到哪儿去了?”龚诚然回过神的问。他很清楚木头从没闲下来的一刻,不是忙著查案子,就是天南地北的四处晃荡,连老朋友想见上一面都难!
“别提了,居然一声不响飞去马达加斯加,说是正要往最南边的西封平原去,那家伙,简直疯了他!”粘旭升嗤了声,脸上表情却带著点欣羡。
“很像是他会做的事,怎么,很羡慕?”
“我羡慕他?”粘旭升挑起了眉,嘴硬的不承认。“我干么要羡慕那个无所事事的小子!”他边咕哝边挥手走向门外。
龚诚然望著好友的背影,摇摇头笑了。
第六章
封敏敏独坐在花园一隅的摇椅上,出神的凝望著蔚蓝澄澈的天空,偶尔拂面而过的夏日薰风,微微吹起她曳地的裙摆。
失去记忆的那段日子对她来说,是她一生中最奢侈的一场美梦。
出身自纽约四十二街,所谓的贫民窟,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罪恶渊薮,她是个被母亲遗弃在异国街头的孤儿,一个黑发黑眼的弃婴。也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在各方面条件都欠缺不足的情况下,她仍然侥幸的存活了下来。只是,她从来不了解所谓“亲人”的意义,也不曾有人费心向她解释,事实上也没必要,因为在那儿生活的人们只关心一件事──如何让自己活下去,以及活得更好!
因此,自懂事以来,她眼见的皆是为了生存不惜抹煞尊严、卑躬屁膝的贫贱嘴脸,以及最污秽不堪的人性黑暗面,而她,毫无选择的,成了一名杀手。
在周遭环境充斥著血腥暴力、金钱交易,和永无休止的权力斗争的情形下,她随时随地被耳提面命──面对敌人不能心软、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忠于组织、绝不允许保有私人感情……
加入MARS对她而言只是时势驱使,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是由黑暗处投身到更广大、更深邃的漆黑,反正生命之于她也只能是这样。她一再的告诫自己,想生存下去就必须绝对、全然的无情,任何情感上的付出都是多余且致命的,因为生命如同一场残酷的游戏。
没想到一场意外却轻易带走了她始终深信不疑的生存信念。
她不再是她,失去记忆让她获得新生的机会,而萍水相逢的诚然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毫不介意的接纳她,带她走进他的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刚失去记忆时的她,就像是个单纯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是经由与诚然的朝夕相处,她逐渐学习到人与人之间不可或缺的事,例如关怀、信任、笑容,以及爱,他填补了她成长岁月中,深藏心底某部份的空虚,让她成为一个平凡而且知足,懂得爱为何物的女孩。
她原本以为,幸福的日子可以持续下去,却不知真相远比她想像还要黑暗幽深,当远去的记忆悉数涌回,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体认矛盾互触,她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复以前称职的杀手。
在遇上诚然以前,杀人对她而言就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她瞄准目标、扣下扳机,然后完成任务,毫无迟疑也绝不拖泥带水;但是经过这段日子,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只懂得接受指令,在弹指间便决定一人生死的杀手Artemis。
过去的她觉得无所谓,是因为她什么也不在乎,现在的她却做不到,因为她开始懂得尊重生命,也明了任何人都无权断人生死!
暂时回到凯尔身边,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过往将会对诚然造成多大的伤害,要想阻止伤害发生,就必须有所牺牲。
她并且提出退出组织的要求,当然,她很清楚退出必须付出的代价──一场赌局,以生死为筹码,若是赢得胜利,她便能全身而退,重回诚然身旁;若是小幸落败,至少她也能无憾的怀著爱而死。
这是她一生中为自己所做下的第一个决定。
“Artemis,你在哪里?”凯尔的呼喊声由远而近传来,不一会儿,他高大的身躯已来到她身后,为她遮挡去大半的骄阳。“大热天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什么?”他的手搭上她的肩。
封敏敏维持相同的姿势不动,没有答话。
凯尔捺著性子走到她身前屈膝蹲下。“天气这么热,快进屋里去吧。组织里有点事,等著我和韶澐;去办,我们日落前一定回来。”
她知道除非事态严重,否则他不会亲自出面处理,尽管无法勉强自己对他的爱有所回应,但他的付出她始终看在眼底,对于他,她实在做不到完全的不闻不问。
“出了什么事?”
凯尔的表情微微震动了一下,他很惊讶她还会对组织的事表示关心,稍作考虑之后,他决定全盘托出。“最近组织频频遭受到来历不明的高手侵犯,对方似乎对内部运作了若指掌,在每件任务执行前抢得先机下手,然后消失无踪,组织里有很多好手都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被暗杀。
“至于我派出去的侦伺员更是各个有去无回,能做到出手完全不留痕迹,想必对方是个很棘手的人物,也许背后有强大的集团在支撑。目前我和韶澐;刚查到些蛛丝马迹,消息来源挺可靠的,我想或许能亲自会会他,看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封敏敏沉默不语。她知道心高气傲的凯尔一向最不能忍受失败和刻意的挑衅行为,能让蜇伏已久的他兴起施展身手的欲望,想必对方绝非泛泛之辈,甚至此预计中还具危险性也说不定。
李韶澐;驾著跑车由车库驶出,喇叭声催促著凯尔。
“等我回来,不会太久的。”他起身走向车子,笑容里饱含绝对的自信。
“凯尔──”她脱口而出喊住他。
凯尔回过头。“怎么了?”
她迟疑了一下,才淡淡的说:“小心点。”
他先是一愣,然后整颗心因为她的话而飞扬了起来。“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再度跨出坚定的步伐,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对她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