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晓得,以前只是觉得她比较好动,最近真的越来越严重了。」
「要是她真有那种倾向,趁现在要赶快把她治好,不然以后变坏就糟糕了。」
「什么变坏?」
「同性恋啊!」她从齿缝中出声,彷佛说出了全世界最脏污秽的三个字。
「才不是!」我冲口而出,这时老师们才发觉我跟萧静雯的存在,顿时脸色大变。
「老师,如君不是…」
「好了,我知道了。」老师很快就冷静下来:「这件事老师会处理,你们不用管,回去班上也不要跟同学说,尤其是林如君。知道吗?」
「知道。」
「考卷我来改就好,你们回去吧。」
我跟着萧静雯走出办公室,脑子里乱成一团。在我的认知里,同性恋就是一群打扮得不男不女的人,看上了谁就一直动手动脚纠缠不清,没事还会躲在人家衣柜里作怪;如君哪有可能是这种恶心的人?
她是很男性化没错,但是她绝对没有当自己是男生。有一次我热心过度,劝她举止要像女孩子一点,她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干嘛要像女生?我本来就是女生!」
只是我不懂,为什么如君写信给李淑媛却没告诉我呢?既然她这么想跟李淑媛做朋友,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我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这是不是表示,她喜欢李淑媛胜过喜欢我?那当然了,一边是肥猪,另一边是升学班之花,用肚脐想也知道她会选择谁。
然而心里又响起另一个声音:「这种想法太丑恶了!怎么可以想要独占如君呢?不管她要交几个朋友都是她的权利,你没有资格生气的。而且你自己还不是偷偷喜欢萧静雯?我们都是女生,如果只因为她另外喜欢别人就吃醋生气,那是不正常的行为。简直就像是…」
同性恋…
我打了个寒颤:如君真的是同性恋吗?
在女生班里,同性互相仰慕是常有的事,也常有人拿「homo」这字眼彼此开玩笑,可是也从没看哪个老师这样紧张过。想到老师那严肃的口气,我忽然感到强烈的不安。
难道如君这回真的情况特殊吗?这就是「真正」的同性恋吗?那么,我天天跟如君出双入对,她不在身边就心里不安,甚至还会吃醋,我是不是也变成同性恋了呢?
忽然间,心里一凉:如君写信给李淑媛表示好感,而我正打算写一封信给萧静雯,告诉她虽然我是如君的好友,但我心里是很尊敬她的,请她不要讨厌我…
在那个时候,连跟异性谈恋爱都是禁忌,更何况跟同性?这事要是闹大了,我的下场绝对比进放牛班还惨。
抬头看着前面的萧静雯,越走越心虚,最后我忍不住跑到她面前:「萧静雯,你不会跟别人讲吧?」
那张冷静的脸没有半点改变:「我为什么要讲?」
我吞吞吐吐地问:「那,你也觉得,如君真的是『那个』吗?」
「关我什么事?」
「这很严重耶!万一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像这样只是经过别人身边,就任意开口插话的人,除了魏晨安还有谁?
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掉:「你干嘛啊!」
「快讲啦,到底什么事情是真的?很严重吗?」
萧静雯面无表情:「你少管闲事。」看了我一眼:「你也一样。」转头走开了。
魏晨安看我也没有回答她的意思,一脸不服气地离开;我的脑袋严重短路,发了一会儿呆才回教室。
来到座位上,发现如君表情僵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
「你刚刚跟萧静雯说了什么?」
我倒抽一口气,连忙故作镇静:「干嘛问这个?」
「魏晨安说,你们两个在讲悄悄话不让她听。」
这魏晨安是跟我有仇啊?我心里咒骂着,嘴上仍是忙着粉饰太平:「没有,我们不是在讲你的事啦!」
她脸色更难看了:「我又没说你们在讲我!」
我真是笨…「我只是在跟她聊七班的考卷考得很烂,才不是什么悄悄话。」
「哦。」说归说,她仍是满脸不相信的表情。我心里无名火起:奇怪了,为什么我得让你这样审问?
「什么嘛,我跟萧静雯讲讲话又怎么样?你自己就没有什么事瞒我吗?」
她脸色一僵,不知是被我的忽然发作吓到,还是被我说中心事,转开头去,不再理我。
接下来几天,我们之间的气氛一直很诡异,眼睛总是回避对方,也很少交谈。那时我有满肚子的事要烦,没心情去挽救结冰的友谊。我开始一有空闲就往图书室跑,想搜集关于同性恋的资料,问题是,国中的图书室里哪会有这种东西啊!
没办法,我只好在晚自习前的晚餐时间溜去书店,假装找参考书,眼睛却一直搜寻着跟某三个字有关的标题。其它的客人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国中女生,居然三不五时在最冷门的「医学、心理」的书架前徘徊,而且还常常拿起砖头书翻阅,纷纷对我投以敬佩的眼神(这大概就是我后来会去读医科的前兆吧)。
但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地翻着「变态行为研究」跟「医学大字典」,就是找不到一句「依杨x民同学的情况看来,她应该不算『真正』的同性恋者。」
直到那个星期天,我跟如君之间的僵局才打开。事实上,是更糟。
辅导课下课的时候,导师忽然把如君叫去办公室。奇怪的是如君后来一直没回来上课。导师每节课都一脸紧张地在教室外徘徊,就是不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
放学时,导师叫我帮如君把书包拿回家。我满腹疑问地走向她家,路旁的杂货店里却有个人冲出来叫我。正是在校外晃荡了一整天的如君。
「老师找你做什么?你为什么没回来?」
她一脸气愤:「她说要给我作辅导,我还以为她要教我填志愿,结果她找来一个什么『青少年心理专家』,给我看一堆奇奇怪怪的图,问我有什么想法,还问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我是不是很想当男生啦,我是不是很喜欢跟女生在一起啦之类的。
真是无聊死了!我想当男生又怎么样?不行啊?全班都是女生,我不跟女生在一起要跟谁在一起?还问我为什么头发剪这么短,干他屁事啊!」
「这些问题还好吧?干嘛这么生气?」
「讨厌的是他的态度!好象在审小偷一样,一脸神经兮兮,我头发短又不犯法!」
「结果你怎么办?」
「我跑给他们追啊。不敢回家身上又没钱,快饿死了。」
回到她家,整个屋子已经快翻过来了。她母亲跟祖母听老师说她从学校跑出去一整天不见人影,急得要报警。见她回来,还没来得及发作,如君已经拖着我躲进房间里。
「真是,她就是爱紧张,我又不是第一次跑出去。」
然而我对她的任性已经开始有些不满了。
「你下次不要再这样了,老师跟你妈会担心。」
「没办法啊。她要是再叫那个神经病来烦我,就算是联考当天我照样跑给她看!」
「只是叫你回答几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那种专家是专门辅导流氓跟太妹的!他们凭什么当我是太妹?」
「同性恋」可比太妹严重多了,同学。我心想。
「老师又不会害你,她一定是觉得这样对你比较好才找人来啊。」
「才不要!为什么只有我要辅导?为什么萧静雯不用?魏晨安不用?为什么你也不用?」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说出:「你要是不接受辅导,我以后就不理你。」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我也被自己吓得张口结舌,却没有改口的打算。
「为什么?」
「……」
「你也觉得我不正常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根据我这几天勤勉向学的心得,同性恋的成因通常是患者童年时期的家庭环境有偏差(如君的父亲几年前过世了,家里只有妈妈跟阿嬷),造成心理畸型发展,如果不在青少年时期尽快矫正,她这辈子就完了。
「你说啊,我哪里不正常?」
「你偶尔一次听老师的话也不会怎样吧?快考试了耶!不要老是爱作怪好不好?」
她怒目瞪着我,我虽然背后发凉,却仍是咬紧牙关回瞪着她,心里不住地自我催眠:「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
瞪眼比赛持续了约五分钟,最后她跳上床,用棉被裹住自己,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再迟钝也知道这是逐客令。
那天之后,我们真的一句话也没再说了。但是班上的气氛越来越不平静。如君告诉她妈妈老师找心理专家辅导她,她妈妈跟阿嬷怒气冲冲地跑到办公室对老师大叫大嚷,骂老师居然当她女儿是神经病(在那个年代,「心理」这个字眼就是会让人联想到神经病)。
但是当我下课时间悄悄跑到办公窗外偷窥时,却刚好撞见训导主任、教务主任训育组长、辅导室主任、生活辅导老师跟导师护送着如君的祖母跟母亲出来,两人都低垂着头,伯母还不住低头啜泣着。
第二天,如君上学时脸上带着淤痕。
每天学校放学的时候,也就是三年级在晚自习前的用餐时间,如君都会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到晚自习结束才放人。为了防止她像上次一样脱逃,训导主任跟教务主任等人都会留在走廊转角的地方等她。
我曾经从窗口看见她在一大群老师的簇拥下穿越操场,就像被押赴刑场的死囚。身材尚称高大的她,在那时看起来却变得好瘦小。
当然会有其它同学看到这幕奇特的景象,晚自习的时候免不了议论纷纷,引来萧静雯的高声怒喝。
我必须招认,那个时候,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同情如君的遭遇,但更大的成分是害怕。万一有一天老师认为我也是同性恋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对如君那样对我?最糟糕的是,万一我真的变成个变态怎么办呢?要是不小心被人知道,上了报,会被写得多难听呢?爸爸妈妈一定会把我赶出去的。
那阵子我几乎是食不下咽,整天地提心吊胆。除了跟如君保持距离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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