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堇你去哪里?阿堇?」
不顾烈的呼喊追赶,可堇直直闯入书房,东翻西找,试图在一片狼籍中挖掘出适才随意丢置的旅游指南。
「阿堇你做什么?」正当烈的疑惑脱口而出时刻,可堇的指尖恰巧摸索到了印象里的书册。
浅黄色的书皮以透明书套细细包裹,内页里有可薇端正严谨的字迹纪录下的旅馆信息与行程规划。草草向后翻阅,目光却在接触到书页中夹放的湛蓝信封时不由地停歇举止。
未曾封缄的信封握在掌心,廉价清俗的香味扑鼻而来。伸手抽出纸笺,忽略来自烈的讶异神态,可堇展信而阅。
那是一封来自于小凌的信件,在一切尚未错乱的盛夏季时节。
字里行间的阅读,隐约有种坐立不安的似曾相识。
按压太阳穴,可堇费力思索,怀念似的波涛滚动起伏而充满胸膛。
蓦地,大量的信息泛滥成流涌入一度空荡的脑海中。伴随生活探头探脑的记忆陡然欺逼眼前,竟是无论如何也拦阻不下的凶猛浩瀚。
「阿堇?阿堇你怎么搞的?」
遥远地,听见烈紧张急促的呼唤,感觉那双宽大的手奋力震晃着自己的肩头。
移过目光,迎对眼前人物,烈的形象一点一滴逐渐饱满鲜活。
不过转瞬,眼前的世界与方才截然迥异。
「烈,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帮我订张往高雄的机票,越快越好。」
「嗄?机票?你不会真要杀去垦丁吧?」
「对,因为我有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啥?阿堇你说外星话吗?」
「我去收拾东西,剩下就拜托你了。」
拋下坚决的语句,可堇旋即转身,快步地将一切付诸行动。再也没有什么需要犹豫,事到如今,有件事情他必须当面告诉可薇。
好好地传达令可薇明了,关于自己失忆前的误会以及沦亡记忆后的错综心绪。
***
失忆与复原犹如一线之隔,从来也未曾料想到会藉由一封信件重新唤回过往记忆。
搭上前往高雄的客机,珍重地捧着旅游指南,可堇再次翻阅了小凌的信笺,深深叹息。
窗外是疏落的云层,阳光普照的岛屿翠绿明灿。蔚蓝无际的海洋、细碎泡沫般的波浪,眼前的一切明亮而悠长,绵延亦如永恒。
就这样,可堇忆起了昔日情景。
那是与可薇陷入冷战的暑假,明确的原因自己心底有数,却总碍着对于小凌的承诺,可堇始终没有提出澄清说明。
「对不起,好象让你为难了。」
记忆中,是个午后雷雨的周末,滂沱大雨敲击在透明玻璃窗上,发出剧烈震耳的声响。
对桌的小凌低垂着头,一面递出只湛蓝信封。
「这是什么?」凑着咖啡杯缘,可堇无精打采地询问。
「给你哥哥的信。」
「给可薇的?为什么?」不解地望着眼前牵强微笑的少女,可堇没有头绪。
「如果是我误会的话,我先道歉。」凝视着搁放桌面纤长的指结,小凌淡淡地说,「可堇和你哥哥应该不只兄弟间的感情吧?」
「你答应过我,未婚怀孕的事不向任何人透漏。如果因为这样造成你们的误会,我会过意不去的。所以我想写封信把真相说清楚,要是哪天你需要用上,也算是一个根据。」
「当然,我是说需要用上的时候。」小凌深吸了口气接续,「产检的事还有老师的事,都是承蒙你的帮忙。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把你卷进麻烦里,就趁着还能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把这封信好好保存起来吧?」
这样说着的小凌,那时候应该已经相当危险。
那时候的她,也许已经埋藏下往后自残身故的念头了?
精疲力竭地尝试以干枯的生命嘶吼吶喊,却早已经沦亡了持续前进的勇气与决心。如此纤细而高傲的女孩,在自己不及制止时,加速奔向了死亡。
***
可堇的哥哥:
冒昧提笔写下这封信给你。
我是可堇高中时的朋友,凌。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我个人的任性为你们添加许多麻烦,真的非常地抱歉。
小提琴,是我从小开始学习的乐器,感觉上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熟悉。尽管如此,比起小提琴,更教我在意的或许还是指导我的老师也说不定。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对于自己欠缺的,总无法克制地抱持强烈的向往与渴望。老师的演奏带给我的,就是这样毁灭性的吸引力吧?
交往、发生关系,然后怀孕。
他是个有家世的男人,而我所爱慕的也就是演奏会上英姿焕发的形象。如果开口将这样的事实揭露,也许玉石俱焚?也许留在我身边的将会是个失去音乐地位的中年男人?然后也许,我们都会后悔吧?
所以,我拜托可堇帮忙。
和老师分手,说是有了新男朋友;要可堇保密,不想泄漏给任何人知道。甚至产检,也是可堇抽空陪伴心情郁闷的我。
开始时候没有察觉,直到最近才晓得你们因我而起的不愉快。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够谅解。我是真的真的,希望你们能够过得幸福;也是真的真的,相信你们能够获得幸福,在我能够预见以及无法参予的未来当中。
凌
***
在小港机场换搭前往垦丁的出租车时,已接近午后三点。
南台湾的日光炽烈明璨,熏热的风息中飘荡着饱满湿气,是个典型的热带夏季。
「来垦丁找人?你没搞错吧?」司机听闻了可堇的陈述后,脱口而出的便是此般反应,「有约好哪里碰面吗?要不怎么找起?」
「没有。」可堇坦承,「不过我想一定找得到的。」
「真的假的?」
没有理会司机投递而来的质疑,可堇淡淡地笑着以为。
一定找得到的,因为自己有这样强烈的预感。
踏上这片陌生土地时候,隐隐约约浮现了如此强烈的信心。这个曾经相约一道造访的南国景致,现今正以其娇艳狂肆的风情迎接着陷入僵局的俩人。那年没能来得及完成的旅程,如今若能重新展开该会多么美好?
车,入经国家公园,一路朝向鹅鸾鼻行进。
珊瑚礁石灰岩的地形,林立巨礁、怪石嶙峋,热带树种与蔓性灌木繁盛生长,别有一番风情。也许并非假日的缘故,旅客远较预期来得稀少,可堇任意探望,冷不妨在转瞬的剎那觉察到一抹熟悉不过的身影。
「抱歉,我想下车。」
「嗄?」
「到这里就好,请让我下车。」
确定眼前所见绝非幻影,可堇连忙掏足车资,直抢而下。
那是剔透而鲜明的苍穹,无止尽地延伸到蔚蓝海岸的边际。泛滥绿意中,朝夕探寻的纤薄人影就这么兀立其间。
「可薇……」呼唤的语音甫出口,回神的可薇旋即流露满脸的无敢置信。
「项可堇?为什么你会?」直觉地向后退步,手腕猛地被可堇牢牢返握而住。
「我有话和你说,我们需要谈谈。」
「放手!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用力甩动双手,可薇隐隐有些不悦。
「听我说关于小凌的事──」
仿佛触碰了骇人的禁忌,可薇拔高语音,激烈覆盖过可堇的声调嚷着,「项可堇你放手!我不想听。那女人的事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当我是凶手也无所谓。」
「可薇,冷静点。」试图按抚越益激动的可薇,可堇重新澄清,「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把你当成凶手,小凌的事情其实真相是──」
「我说过不想听!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远比预期更加歇斯底里地嘶吼声自可薇泛白的双唇中抢出,他振手挥开可堇,牢牢环抱自己的肩膀说着,「走开!我叫你走开!」
先前无可得知的感伤,仿佛透过可薇此刻的神情而令可堇了然于心。
曾经无比爱恋的那个男人,纵然迄今也一样重要地存在于自己心底。总是阴错阳差着彼此伤害,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无限心怜。
「小凌怀的不是我的孩子!可薇,那是误会!孩子真正的父亲是张益国,小凌的信里交代得一清二楚,请你相信我。」
不再有任何迂回,可堇拉过可薇的肩,直捣话题重心。
「别开玩笑了!我一点也不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的谎话我才也不会上当!什么烂信!死无对证的事情现在随口胡说有什么意义!」
可薇愤恨的语气没有因事实的澄清而缓和,反像是证明自己决心般地用力舞动双手说着。
「是没有意义。」扳过面前别扭可薇,可堇不免焦躁。
「没有意义你到底还想说什么?」
「小凌说什么的确是没有意义,有没有那封信也没有意义。」
分明是彼此爱恋的情人,为什么就是无法简简单单地将事实厘清化解?这种心乱如麻的急迫硬是令可堇气结。
「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就算小凌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就算车祸失去记忆也好,你认为我能够割舍下你吗?这也没有意义吗?」
沉默,转瞬无声延淌。
瞪大眼眸的可薇涨满泪水,薄削的肩膀悄悄颤抖。
「撒谎……你撒谎……」
「可薇?」
「你撒谎……」咬着唇瓣,可薇几经挣扎后抖动身躯反驳。
「你明明……明明早就把我忘记……明明只是车祸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凌小凌……满脑子就只有小凌和孩子……」
「我不要相信你……我才不要相信你说的话……」
双眼泛红,豆大的泪水扑簌簌地纷坠而落。可薇颤着嘴唇,断断续续地哽咽出声。
面红耳赤,索索颤抖的可薇犹如任性的孩子,一点一点缓和着可堇不安的焦躁。
「是因为我把过去遗忘了,所以你难过生气的是不是?」
伸出手来,轻轻搂抱住眼前纤细的身影,可堇轻声低问。
「因为我太冷淡,什么都没有解释,所以你觉得委屈悲惨是不是这样?」
没有推拒自己的怀抱,声泪俱下的可薇伏在可堇肩头,终于再也隐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一直等……一直等你回来……」
「凌在录音机留言……我把它洗掉了……」
「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什么都不记得……说我是凶手……」
支离破碎的话语伴随痛哭失声的语音接连涌现,将面颊埋在可堇胸膛的人儿抽抽噎噎地惹人心疼。曾经仔细思量的解释变得无足轻重,拥抱恋人的自己除却反复安慰外,就只有低声道歉。
「已经过去了,真的已经过去了。我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