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可薇的神情充满不屑,投向可菫的眼神却多了份深沉怨恨,「那种廉价的感情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
「话……也不能这么说……」
「哼,说什么天荒地老、真情不变的谎话,哪个不是见着新人忘了旧人。会被那种小把戏骗过的家伙,果然是没智商的蠢蛋。」狠狠咬着缺乏血色的唇瓣,语出嘲讽的兄长像是将满腔怨气压缩为简约字句,果真是句句狠毒无情,「要是觉得可怜就自己去安慰呀,说不定还正对你乱没节操的胃口。」
「嗄?」
被突如其来的语句冲击,反应不过来的可菫呆滞望着狠狠甩上纱门的项可薇消失在视线中。模糊之间似乎听得见他冷漠至极的语音,依旧低声咒骂着被撇下的自己。
果然是不可礼遇的怪人吶……
只不过……
以锋利残酷的语汇所包裹的情绪,在空荡的庭园中无声地溢散而开。
眼里纤细薄弱的身躯以及那双饱含愠意的双眼,在暗无边际的记忆之海里隐隐浮沉。
有那么轻微的一瞬间,可菫意识着离去那人的悲凉哀叹。
严厉而冷淡的那个人,也许有着咎由自取的无尽孤寂也说不定?
深深叹了口气,耸耸肩,无可奈何而无能为力。
那时候,抬头仰视苍穹的自己,突然深刻渴望着因开学而理所当然可以北上的理由早日到来。
第二章
由迎对街道的落地窗向外眺望,可以看见盈盈洒满街头的耀眼阳光。已经过了午餐时间而显得空荡宁静的餐厅里,回响着Eagles喑哑而苍茫的嗓音──Hotel California。可堇不知反复听过了多少回的旋律,每每依旧浮现潮骚似的吊诡思虑。
一面清洗手边的餐盘器皿,可堇一面轻声哼着。
从大学时候开始打工的餐听,以平价精致的餐点获得附近上班族的广泛喜爱,然而与每逢用餐时间招待饱食尽兴的客人相较,可堇更偏爱这清闲的午后时段。清朗明亮的白昼,宽敞空间里低声交谈的人们以及清缓扬肆的诸多曲调,那些纯粹简单的平静仿佛永无尽头地绵延不绝。
「阿堇,听说你要请假一个礼拜?」从流理台旁探出头来的烈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实招来,打算带新马子去哪渡假啊?」
「有病呀,听你胡说八道。」
「呵呵,装傻是没用的。我刚刚听到了,你跟店长请假不是?坦白从宽啊……」
「就说没什么啦?……喂,烈你别扯我脖子,会痛哩……」被身材壮硕的烈狠狠勾注颈肩,可堇挣扎无效只有勉强妥协,「OKOK,我说我说,你别扯了……」
烈是大学起一起打工的伙伴,粗懭的五官还有削得厉厉落落的短发,充满着明朗的南国风情。大剌剌的性格自然是可堇最欣赏之处,不过动辄兴起的肢体交流可就敬谢不敏。
「是我哥要开刀。」
「咦?你是说你那个挺静的哥哥?……什么病呀?我也去探病怎样?」
「探病?」很怀疑地盯着眼前的傻大个儿,可堇嘴角抽搐,「不必了,你留着小命帮我备后事比较妥当。」
「干嘛?脸色这么难看?」重重的手掌再度袭向可堇的肩头,「你是怕你哥出事,你一时想不开跟着自杀?……别想太多,吉人自有天相,你哥不会有事的。」
「你刚刚说什么?我在说我哥耶?」
那个刻薄寡恩的男人,正常人会因为他的死而感伤自杀吗?应该是忍受不了被项可薇冷语嘲讽才可悲可叹地自杀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烈一脸了然于心地点头,「你们兄弟情深,这种反应也是理所──」
「兄……兄弟情深?」如果不是手上器皿都已清理完毕,可堇确信自己应该已经错愕得摔掉一地碗盘了,「你到底……看过我哥没有?」
「啧,不是废话?我们一起打工多久了你说?」
「你是不是和其它人搞混了?我是说我哥耶?」
「对呀,不就是你哥吗?之前寒暑假都会来店里的,你连这都不记得?」大手粗暴地揉过可堇的头发,烈理所当然的口气真实得教人心惊胆跳。
项可薇来店里作什么?他那个人应该很讨厌出门的不是吗?
「第一次见面我也吓一跳。不说长相,连气质也差个十万八千里。刚开始还觉得是满难搞的家伙,不过也就是比较静而已。」
比较静?只有比较静而已吗?可堇明明感觉到的是刺骨寒风阵阵呀?
「寒暑假每天都和你一起来,在店里看看书什么的,你一偷到空档就往你哥那里啰唆,感情看来不错呀。」
「什……什么?」惊讶得喊出声音,可堇才发现自己激烈的反应明显影响到店里客人,尴尬着点头道歉。
「拜托,见鬼啦?」烈摇着头猛笑,「还是终于觉得丢脸啦?年纪一大把还在你哥面前磨来蹭去,如果不事先介绍过,我都当你转性了哪?」
错愕。彻底错愕。完全错愕。
像烈那种脑袋里除了女人就是钱的单细胞生物应该不会掰出什么谎话唬烂他的?可是,他说的是项可薇耶?那个项可薇耶?光是想想自己赖在项可薇身边东磨西蹭,可堇就觉得不只鸡皮疙瘩掉了满地,连五脏六腑都在树旗投降了。
难道说,失忆前的自己有严重的被虐倾向?该不会还是那种被铐起来鞭打还兴奋得发抖,跪在地上舔项可薇脚指的奴隶角色?
呜……所以说项可薇才那么瞧不起他?这么说没被吊起来侵犯,高呼可薇女王万岁已经是幸运了吗?
「不……不会吧?」在这种情况下认知到自己的过去,简直有如晴天霹雳。
「喂?阿堇你怎么啦?」烈用力摇晃了呆滞的可堇,不见效果下,索性更使劲敲了下对方恍惚的脑袋,「干啥一张死人脸?不都叫你放心了吗?你哥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没……没什么……」
「没事就好,不想让你哥担心就打起精神来。小凌还有车祸的事可给你哥添了不少麻烦,你呀要多注意注意……」
「小凌和车祸的事怎么了?」可堇从来不晓得小凌和车祸的事与可薇有多少关系?
「嗄?真的假的你家连这都没告诉你?就是──」
烈的声音在新客人进门的剎那旋即被热诚的「欢迎光临」所取代,适才的对话犹如逸散的云雾一般,徒留下了极其模糊而不确定的轮廓。
还想询问什么,却发现也许是错过了时机。
寂静的午后,仅残留下Eagles苍茫荒凉的嗓音仿佛自记忆深处遥远地嘶声吶喊。
***
小凌。是可堇传说中的女朋友。
传说。意味着当事人的不确定。
和围绕自己的剧烈陌生不同的是,小凌在自己出事的那晚割腕自杀身亡,一起带走的还包括他们未及出生的孩子。
对于自己血脉相系的家人来说或许有些失礼,不过相较于遗忘透彻的亲属关系,可堇的脑海中隐约残留着属于小凌的片段记忆。主修小提琴的少女,有一双忧伤沉静的眼眸,以白晰纤长的双手持握的弓摩擦出悲凄残痛的旋律。
这么说来,可堇确实不喜爱小提琴的声音。太过纤细而尖锐的声音仿佛神经质般地教人心神紧绷。小凌给自己的感觉或许也是如此,那样典雅高贵的气息杂揉着极端压抑的牵强,隐隐透露着毁灭的预感。
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女性?这样的问题怕是一旦脱口就会招致冷血无情的责难吧?
尽管胸口的激越情感皆已沦亡,世界仍旧依照它既定的步履缓缓行进。对于被生死隔线遥遥划分的两人来说,与其说怀念,或者更接近于绝对的吊念吧?
想起小凌过世的第四十九天,出了院的自己在可薇的陪同下前往吊唁。不及捻香,一身深黑西装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袭击而来。
「是你……都是你害死凌的……」中年男人的眼瞳里满溢了泪水,喑哑的嗓音自颤抖的唇瓣里吐露而出,「最后……凌最后的电话……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你到底说了什么?」
歇斯底里的男人被随后赶上的人们安抚着牵引住。可堇只记得那低垂的发旋中若干银白的发丝。男人的泪水自遮掩面容的双手缝细汩汩滑落,无声淌落在灰黑的水泥地面。
吊祭依旧持续,僧人诵念着音节规律的经文。伤痛泪水与低声啜泣此起彼落间,可堇静默地凝望着遗照前摇曳不止的灯火,久久无言。
忘了像这样伫立有多久,一种奇特的悲伤突如其来袭上心坎。意识到了此时此刻自己微妙的处境,意识到了此生此世再也无法重逢的命运。
爱恋也好,争执也好,遗憾的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记忆不起一丝一毫。
应当悲伤的,不是对方的死亡,而是这样被遗留下的自己,被遗留在陌生世界的自己。
凌的一切已经结束,在岁月的洪流里,她永远长眠于十九岁的夏季。
而自己的一切,重新开始,永远错身背离。
悲哀。彻底悲哀,
无关思念。仅只感慨。
啜饮着由便利商店购买的罐装啤酒。沿着归途迈进的可堇淡淡地这样回想。
为什么会丧失记忆?在这之前的自己又是怎样地生活着的?如果能够追溯起一点一滴,多少也能对小凌的死保持道义上的感伤吧?
降缓行进脚步的可堇无济于事地想着。
手里的啤酒还剩了一半有余,如果这么带回去,势必又要被可薇狠狠念上一顿。
可薇初到的那日,看见散落一地的啤酒罐时那冷漠的面容瞬间变得恐怖骇人,姑且不论数落的内容多么严厉无情,单单是那双眼瞳里的寒意就足够可堇退避三舍了。
可薇厌恶啤酒的程度,说浅白点几乎与厌恶小凌的存在完全一致。
丧礼上面对抡拳而起的中年大叔,可薇的嘲讽昭然若揭。若不是时机不恰当,可以想见那家伙应该会往那悲惨的男人身上用力践踏个几千回,奉送一句,「如果哭有用的话,天底下就没有死人了。」
换言之,人既然都死了,也不必浪费体力哭泣得省事。
「再说我压根儿不认为凌的琴艺有好到让你痛失英才。」
仔细想想,可薇离开前拋下的似乎就是这么一句冷讽。
这么说来,中年男人确实是小凌的提琴老师?说是痛失英才似乎也反应得过于强烈?虽然这么说对于亡故者有点大不敬,可堇一点也不认为那种凄厉脆弱的琴声足以称为优美?
唉,果然是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