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没要你晃太久,就走走吧?你看来很累的样子。」
「那……我去买罐咖啡好了。」
理解母亲担心的同时,可堇这么站起了身,暂时地缓步离开。
哗啦哗啦的大雨持续落着,滞郁的开刀房外仿佛地底深层,如此慵懒疲惫无所生趣地僵凝着。步过被雨声封闭的幽暗走廊,以迟钝不清的脑袋拖行往贩卖机面前,可堇无意识地掏寻铜板。
琐琐碎碎投入金额,啪撘按下选择键,罐装的咖啡就这么滚落下来。
无情无绪地掏出饮料,冷不防一个失神,手中的咖啡又喀啦地滑滚出去。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自嘲地俯身拾捡,视线所及,意外抢进了双白色高跟鞋。
「抱歉,挡到你了吗?」
赶忙致歉,抬仰起头的目光里,映现出道纤细的身影。
是位高挑清丽的大美人。白晰肌肤、浅褐双瞳、标致的五官以及一头深褐色长发。她穿著医师的白长外套,搭配粉白洋装,出落得不食人间烟火。
有种似曾相似的预感?然而思绪里却没有值得搜索的印象。只是依稀感到温暖,以及一种淡薄的思念之情。
「那个?」
「别紧张,不会有事的。」
「咦?」
一头雾水地望着对方,可堇不知该作何反应。
「因为我的缘故带给你们很多困扰,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
女人轻轻笑着,由唇角线条勾勒出的笑容隐藏着一种绝对的无奈与伤悲。如同秋末最后一片落叶,萧索孤寂地雕零。
「无论是痛苦或者幸福的事情,将来一定还会遭遇很多很多的吧?任性以及伤害也会不断地发生,即使这样,都要好好地坚持下去好吗?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着你绝对不愿意令他伤痛的人存在吧?」
「这么说也许很不负责任,可是希望你代替我好好生活下去好吗?小堇……」
「小堇?」
过分熟悉的呼唤一抢而上,眼前女人的形象在脑海中清晰而复清晰,变成一个鲜明而骇人的答案。
「难道你是?」
「你知道的。」
淡然的微笑一扬而去,可堇试图追索,那身影却在转瞬消散无踪。
框啷一声,听见掌心饮料再度滚落,顺延女人消逝的方向直切而去。
心底有一个字,久久未能脱口,那是害怕化作言语的意念教自己更为不知所措。
静?
世上唯独以小堇称呼自己的,是十多年前自杀身亡的阿姨,静。
许多事情,非关车祸所丧失的记忆,而是那些极其零碎微小,隐没于岁月底层的片段,在这暧昧不明的朦胧时刻无声翻涌而上。
异常美丽而聪慧的静,是母亲血脉相系的妹妹。
因为工作缘故独居台北,成为可堇幼年寒暑喜爱造访的境地。
记忆里也是那样明灿耀目的夏日吧?
***
餐厅里盈盈洒满金黄阳光,派饼烘烤的香息飘荡在空气间,洁净宽敞的桌面上盛绽的蔷薇娇艳柔美。背对自己的静盘起一头长发,煞是满足地喝着罐装啤酒。那轻轻阖上的眼帘,覆盖着两扇长长的睫毛,微微仰起的唇角带着鲜红欲滴的满足。
「啤酒有那么好喝吗?」
拄着下巴,专注望着咕噜噜摄取酒精的静,那时的可堇必然是困惑的吧?
「小孩子不懂的。」
绕过身来拍抚着可堇的发,静炫烂的笑颜盈溢着幸福的气息。
「妈说喝酒对身体不好,阿姨是医生都不晓得……」
可堇小小声嘟嚷着,一面凑着玻璃杯缘吞了口鲜桔汁。
「你呀!将来一定也是个酒鬼的。」
「才不会哩!我是乖小孩。」
「别说得我像坏人一样。」静扯开唇角轻笑,还想说点什么,厨房烤箱传来了定时的铃响。她莞尔一笑,转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掀开烤箱门。
甜腻的香息夹杂饱满热气迅速流淌而出,温温暖暖,犹如童话般永恒的家庭形象。
屋里的每个折缝、空气中的温度,乃至于零碎的只字词组,都是如此珍贵而可爱。仿佛值得以一生气力去记忆所有,直到永远。
这么失神的短暂,耳畔传来了慵懒的步履声。
别过目光,听见的却是静的语音,「醒了?」
「好饿。」
贴向静身侧的是道单薄的身影,她细致的黑发伴随着阳光无声滑动。
「要吃苹果派吗?我刚烤好的。」
以细长的指结扥着女子的柳腰,静温柔的眼神真切中隐含深情。
「你又喝酒了?下午不是值班吗?」
「没关系的,只喝了一点。」仿佛安抚般,静轻抚着女子的发稍,一面淡淡启口,「不是饿了吗?我端派饼出来?」
望着退入厨房的静,女子轻轻地摇摇头,转身在可堇对面坐了下来。
淡薄的面容,精巧的五官以及乌黑长发,那么迎对的剎那,脑海中有什么措手不及的意念轰然抢进。
唰的一声,手中的咖啡泼洒了一地。
暗褐色的液体在白净地砖上画出一道飘忽远逸的弧线。
依旧没有歇止迹象的雨,置身于记忆深海的自己,仿佛遥远得不是真实。
可堇想起来了,他是见过蓝的,在那个蝉鸣不息的盛夏时节,和可薇一起的记忆。
岁月里,大雨过后的公园泥泞不堪。
放心不下怀抱里索索啜泣的男孩,可堇挂意地出声询问,「你家在哪?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咬着发白的双唇,男孩逞强地推开可堇,自顾自地迈步离开。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阴暗暮色中,男孩单薄的身影紧紧揪痛着可堇的心扉。他抢步上前,试图抓住那双细瘦的臂膀。未料男孩惊恐似地奋力挥振,冷不防偏斜了重心,狠狠摔向混杂砂土的石子地。
血珠顺延着沾污的膝盖纷涌而出,男孩满是砂土的双手上溢淌出细细的血丝。
「对……对不起……」
低着头,可堇愧疚至极地致歉着。
男孩没有出声,拧着吃痛的神情,一步步撇下可堇。
「那个……伤口?」回过神的可堇急忙追上男孩,一面着急解释,「伤口要先清洗才可以,不然会感染的。」
「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是我害你才会……」
无视于男孩的不友善,可堇一把扯过对方的手腕,恣意拖着他朝向公园里的花圃水龙头。
「你到底想怎样?」
「会有点痛,你要忍耐喔。」
扭开水龙头,可堇小心翼翼将男孩受伤的肢体清洗干净。
污浊的泥水夹杂的腥红鲜血的气息淅淋淋地洒落而下,看见男孩蹙眉隐忍的模样,可堇不禁更为温柔地轻吹伤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男孩凝着细细眼睫,无动于衷地掉头欲走,却迅速感到双膝疼痛而迟疑了起来。
「我背你回家。」自告奋勇地这么告诉男孩,可堇信心满满地说,「虽然比你矮,我的力气很大喔。」
「你有没有搞错?」冷睨了可堇一眼,男孩撇撇嘴不以为然。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拍着胸脯,可堇认真保证。
「没有必要,我现在不想回去。」拖着步伐,男孩慢慢地走着。
「咦?」偏着头,可堇不掩困惑,「那跟我回去消毒好不好?你的伤口要擦药才可以。」
「你不要多事好不好?」愤恨地甩过头,男孩不由然地不耐烦,「说过和你没关系──」
「可是我有点担心啊。」
可堇不假思索的答复令眼前的男孩僵直了身,高扬的愠意无声息地化作无言沉默。
「走吧?到我家里擦药。」递伸出手,可堇轻轻握住了男孩冷冷的掌,「阿姨是医生,一定会把伤口处理得好好的。」
「你为什么──」
男孩的语音在可堇恳切的关注下唐突地截断,细长眼瞳里隐隐闪着泪光,那神情间的犹豫充满着压抑与不知所措的感伤。
仿佛深刻理解,可堇温和地拍拍男孩的发梢,一次一次承诺地复述,「你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的……不用担心喔……」
犹如咒语般的天真语汇,如此纯粹而盈溢着绝对的真诚感动。
相偕的两人赴返回静的住所,忽略了男孩转瞬的惊诧,可堇只是连忙朗声呼喊。
「阿姨,你在家吧?」
「小堇,你买太久了吧?我还担心──」
「这是我的朋友。」将可薇推向静的身前,可堇笑盈盈地说着,「他受伤了,阿姨可以帮他看看吗?」
「可薇?」静的眼瞳一时闪逝过千万种意念,可堇捕捉不及,仅隐约察觉见其间的诡谲难解。
「我回来了,静。」垂握双手,男孩淡淡地说着。
「嗄?你认识我阿姨吗?阿姨你认识他啊?」
睁大了眼睛,可堇不敢置信地呼出声来。然后,他听见屋里渐行渐近的步履声伴随清冷的语音缓缓溢淌而开。
「因为,可薇是我的儿子呀……」
「蓝?」
唤作蓝的女人,一派悠然;唤作静的阿姨,若有所思。
而远远伫立的项可薇,除却冷漠的嘲讽外,一无其它。
记忆的傍晚,大雨的声音,因为幽深沉重,所以沧凉寥落。
不要担心,因为我会保护着你的。
为岁月覆盖的童言童语,没有矫作,没有欺瞒。
***
爸妈在可薇手术后赶着火车返回。
零落的细雨依旧纷坠,大雨洗涤过的台北城有种凄冷却清新的氛围。虽然几番建议双亲无须急着赶回,却因火车票早已预定,翌日也需上班的缘故,可堇最终也只有顺应地目送父母上车。
回途已是沉沉落下的暮,潮湿的空气里意外飘荡着几许寒意。轻轻环抱双臂,迈步向前,在杂挞来往的人群车阵中,仿佛有种无可言述却货真价实的孤寂。
远方的救护车呼啸而过,那闪烁的艳红灯光化为一抹飞影转瞬消逝而去。
突然意识到,环绕自己的是如此众多而庞大的死亡、别离以及意外。
撒手人世的静、开刀住院的可薇、自杀远去的小凌,还有置身记忆彼岸如此仿徨无所知的自己。犹如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一次又一次交织着难以离析的生命轨迹。
存在。如此可贵而脆弱难测。
在聚散分合的脉络里,是否也曾留下过什么铭心刻骨的重要惦记?
这么出神思索的剎那,可堇仿佛也睹见了属于失忆肇始的车祸光景。
远扬的车速,绵延的路灯,寂静的午夜,还有穿越道路的猫──
当尖锐煞车声划开夜暮,身躯重重拋及路面的短暂,映现眼帘的月色如此柔和而令人无力得泫然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