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育道:「令弟自小习文,连条鱼都没宰过,要他突然从军上战场,恐怕太难为他了。毕竟隔行如隔山,其实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
「这是他现在出人头地唯一的干净出路。」
卫青有点不悦,他一直认为李延年是值得自己出手相助的人,可如今的话怎么如此市侩?似乎是为了弟弟着想,却实在有偏私的嫌疑。要过的好,平安顺当已是福气,何必非得要有个官职出人头地?卫青想起了朝中的一些同僚,他们为了给自己的子侄或亲眷谋个一官半职,不是削尖了脑袋到处巴结,就是将手中牙签大的权力舞的跟齐眉棍似的。便道:「李公子,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如果硬要赶鸭子上架,只怕最终会害了令弟。」
卫青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李延年还是从他细微的语气表情变化中读出了他的心思。
李延年笑了下,伸出一根手指指住自己的心口,道:「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由我将它带到棺材里去。」
他停了停,滞重而缓慢地道:「这个秘密就是:向官府密告李广利是贱民子孙的人,就是我。」
什么?!卫青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说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如果告密的人就是李延年,这些日子来李延年做的事情又算是怎么回事?
李延年干笑了几下,道:「从小我就隐隐晓得自己有个孪生兄弟。新的孝廉人选公布那天,娘笑的很开心很开心,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疯了。我讨厌她的笑容,更讨厌新孝廉。我们同父同母一胎所生流着同样的血长着同样的相貌,凭什么他能被推举为孝廉,我却只能待在倡使乐坊中卖艺卖笑?他只不过运气好,恰巧是被父母选中的那一个。」
卫青目瞪口呆地听着,李延年接着道:「于是我去报官,去告密,去告诉天下人,这个孝廉其实是倡伎的子孙!他的父母是倡伎!他的兄弟姐妹是倡伎!所以他自己也是!」
半晌,花厅中寂静无声。李延年偏着头不去看卫青的反应,低声道:「在大堂上的最后对质,我等着他惊慌,等着他疯狂,等着他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死硬否认到底,等着他对我和娘口出不逊,然后我就要好好地嘲笑他,骂他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良心却被狗吃了。我要狠狠地把他踩在地上,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可是我料错了……」
李延年抬头,眼里带着水光,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
「他在大堂上,在长安京北尹和所有人面前认了我。他说:『我可以不要功名,却不能不认自己的兄弟。』……哈哈……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那么丑陋。良心被狗吃了的人是我才对。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脸来面对他,他是那么干净,我却是污秽不堪。身体脏了,连心也是脏的……这是个绝对不能说的秘密,我反覆告诫自己不能说,可它却在这里跳啊跳,咯的我直发慌。」
李延年突然调整姿势,旋身面对卫青双膝砰地敲击在地砖上,然后深深叩首。卫青大吃一惊,急忙站起去扶他,「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李广利从厨房取了盐,回到花厅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晓。
李延年压住卫青想要搀扶自己的手,道:「我毁了他的锦绣前程,在他面前我罪孽深重,他却还是待我以诚。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还他一个孝廉?我只是一介倡伎,低下的贱民,除了所谓的歌舞技艺和身体外我一无所有。卫大人,您说,我该怎么办?」
卫青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李延年原来怀的是补过之心,种种所谓市侩行径只为弥补当初一念之差铸下的大错。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李广利跑到李延年旁边也去扶他,「哥我早就说过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命不好。」
李延年拉过李广利,让他也对卫青跪下,「来,给卫大人叩头。」他按住他的后脑勺往下摁,「卫大人是你的恩人,多给他磕几个头。磕响头。」
李广利乖乖照做。他虽然先前就已拜过,但对恩人拜再多次也是应该的。卫青急忙阻止李广利。「不用了。区区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李延年道:「我救不了他,是卫大人您救了他。您便是他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无以回报,只有让他跟着您,鞍前马后伺候您!」
卫青柔声道:「放心吧。只要我卫青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让令弟受半点委屈。所以快起来,再跪下去我可要折寿了。」
李延年喜极而泣,又带着李广利深深拜了几拜,方才起身。
这个时候婢女来报:「启禀侯爷!如玉夫人要生了!」接下来,整个长平侯府一片忙乱,婢女稳婆忙进忙出。天色渐暗,卫青送李延年上马车,道:「本来应当是由我亲自送李公子回宫,可现在实在无法走开。」
李延年微笑道。「不妨事。尊夫人的事要紧,大人快请进去吧。」
道别之后,卫青目送载着李延年的马车踏上回宫之路,这才回头进大门。
李延年进到内宫,天早已黑透,殿堂中灯火通明,却不见刘彻。书房、寝殿,都不在。问内侍,也问不出个结果,不知道刘彻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李延年只有等着,不多时便和衣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延年被惊醒了,是刘彻回来了,急忙起身去迎接,却发现刘彻还扯着一人。
刘彻让所有人都下去,把带回来的推到帐中,李延年赫然发现那是卫青,原来刘彻出去是为了抓卫青,可今天分明是卫青夫人生产的日子,刘彻怎么能这么做?
几个守夜的宫女聚在一起聊天,李延年听着似乎提到了卫青的夫人,急忙凝神仔细听,听了一会,心怦怦跳,忍不住插口道:「侯爷夫人难道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吗?」
一个宫女冷笑了声,脱口道:「什么侯爷夫人!除了侯爷自己,可没有人承认她是卫大人的正室夫人,皇上也不承认,只当她是侍妾而已。她先前跟我们一样都是奴婢,只因为她会些勾引的本事,就被侯爷收了房。」
其他宫女急忙使眼色,她赶紧住了口,再不言语。
李延年微笑,摸出张银票,推过去:「几位姐姐要是缺胭脂水粉,就尽管来找在下。」然后立即离开,不理会背后惊喜的轻呼。他不缺银子,除了刘彻的赏赐外,还有朝臣内官的进贡。礼物数量马马虎虎,东西也不过是些勉强没有失去水准的俗物。没有人认为他李延年能长久风光,更没人相信他在刘彻面前举足轻重,这些礼物只是尽礼节而已。
回想那几个宫女的谈话,李延年暗暗思索:卫青二十五岁,有妻有子并不出奇。十七岁的李广利也已娶妻,只是在被判重回倡籍的时候,他写了休书,让妻子改嫁去了。只是没想到卫青这位夫人居然是没有一点家世背景的丫头。
在这看重门第家世的官场中,他怎么就能顶住别人的异样眼光娶了这么一位夫人?就算她美如天仙、善良温柔如女娲也不成……不过也不是太奇怪,正因为卫青是这样的人,才会愿意对自己和李广利出手相助。只是,除了卫青自己,似乎没有人愿意承认那名女子是他的正室妻子,只把她当成身份低下的侍妾,即使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
李延年在原地踱步,想了又想,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嘲讽地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摇头叹气:有这么一个夫人是卫大人的累赘。
夜风很凉,李延年抬头看天,一弯残月,几点星光。
「这样可不成……他需要一位坚实有力的贤内助。」李延年喃喃道,「我们需要卫大人青云直上。卫青这棵大树必须根底牢固,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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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李延年懒懒地伏在长榻上,大家都说现在是他李延年最受宠,可卫青一进宫,他就成了没事干的闲人了。比如现在,天子房的大门至今紧闭,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李延年指尖轻轻敲击酒杯,随意地胡思乱想:这个皇上是个随性霸道的人,这么不知分寸地乱来,难道就不怕终有一天卫青被惹毛了,发起狠来在床上弑君?毕竟再怎么温和善良的人也是有脾气的,更何况卫青好歹也算是个武将,而且是凭着战功获得了目前的官位……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应该是——卫青新任贤内助的条件现在不是背景坚实有力的千金小姐这么简单,她必须是皇上不敢动的人,不但要位高权重,还要是皇上敬重的女子。这样就算卫青一朝失宠也没有大碍。那么,符合这些条件的女子是……
经过一夜的考量,李延年心里渐渐有了大致人选。
早朝结束,刘彻还没回,毕竟朝事还是要处理的。殿外来了一人,尽职的侍从们总要挡上一挡。
「霍侍中!皇上没旨——」
「我知道!让开!」
还只能算是少年的声音带着些许怒火。脚步声迳直往里来,不多时李延年便望见了声音的主人,是那天见过的霍去病。李延年伏在原地不动,说是认识,却只有一面之缘,再说依照现在彼此的立场,可没什么交谈的必要。不过招呼还是要打的。于是李延年回过头,姿势没变,手指依旧在酒杯上摆弄着,只是对霍去病扬眉一笑。
霍去病停下了脚步,看向对面回廊,虽然隔了起码五十步远,却明显是在上下打量李延年。最后霍去病哼道:「娘娘腔。」抬脚继续走。
李延年仿佛被人狠揍一拳,但又说不上疼。比这更难听的也听的多了,但倒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三个字说。而且还是出自霍去病之口。
李延年愣愣地看他进到殿内,片刻后带了卫青出来,离开。
这中间霍去病始终都没再看李延年一眼,而卫青低垂着眼睛,任由霍去病扶着自己,似乎还昏睡末醒。李延年有点发怔,那天霍去病明明对扮作孝廉的自己好的很。一样的容貌,今日换了李延年得到的待遇就不同了……能对自己与弟弟一视同仁的果然还是只有卫青。霍去病的眼里只有贵为孝廉的李广利,而没有他李延年!
枉费自己还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