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校长和会计在这儿喝酒时说的,我听到了。”老王抽烟的姿势比我们老练,皱着眉,一口一口的相当有形。
“没说什么吧?”
“没有,他们只是说了两句,就谈别的事了。”老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吃完包子,点上支烟,我又和老王聊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对于电费的事还有些忐忑不安,不过没几天也就忘在了脑后。
第四章 孤独的春节
“石头,石头。”
我睡得正香,似乎有人叫,翻翻身又迷糊过去。
“石头,石头。”
“谁呀?”志刚醒了,听到窗外真有人叫,接着我也醒了。
“我,三儿。快开门。”我摸着棉袄穿上去开门,一阵寒风从门缝吹进来,连打几个哆嗦。果然是三儿。
志刚已拉着电灯,三儿进屋后,我关上门钻进被窝,嘴里忍不住嘟嚷:“寒天冻地的,大半夜你找死啊?”狗子、陈真也都醒了,忙问怎么了。三儿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拉住我的被窝就钻进来,浑身象根冰棍,冷得我一激凌,忙挪开身子。三儿上下牙直打架,结结巴巴说他去了安阳,刚从那里跑回来。
我说:“操你妈,你疯啦?百十里地啊。”
三儿身上暖和一些,告诉我们他爹打他,他一气之下扒了一辆货车就到了安阳,呆了两天身上没钱了,又步行跑了回来。我们问他有没有吃东西,他说没有,幸好还有几个烧饼,三儿拿住猛往嘴里塞,差点噎死。
过了两天,三儿缓过劲,又开始神气活现起来,大谈他在安阳如何如何,倒也听得我们神往。平时去一趟县城就很不错了,至于安阳,在我们心里是大城市,很神秘的。我们就说:你他妈这一跑,家里以为你在学校,学校以为你在家,倒是两头不见人。三儿又很得意了一阵子,不过那一个星期的伙食却只能靠大家周济一下了。
关于初中一年级,有一件事是我经常提及的,那就是虱子。多数女孩子听后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当我讲了,都撇着可爱的小嘴很恶心的样子。但于我以及我的伙伴们而言,不单能极其清楚虱子、虮子和虼蚤(跳蚤)的区别,还以己血肉肌肤大量供养着它们。闲暇时,或坐于被窝,或晒着太阳,一如阿Q,脱下衣服,一个一个捉住,用大拇指夹住一挤,甚至放在嘴中一咬,“嘭”,就是一肚血。这在我们寂寞的日子里确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有句成语叫“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读者可能就明白我讲的小动物是什么了。还有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个人在捉虱子,但他捉住后不是立刻判处死刑,而是把身上的虱子放到头上,把头上的虱子放到身上。旁人不解,就问原因,他说:“它让我不好过,我也叫它不好过,让它受尽水土不服的折磨而死。”
我们那时只在天热时到河里洗澡,从布谷叫一直洗到寒露。霜降后,往往一冬天都不洗澡,同时衣服也不常换(想换也没什么可换),身上就脏,就开始生长虱子。反正大哥二哥,大家都一样,没谁笑话谁。住校后,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有时就烧些开水在宿舍洗一洗,但必竟也不常为。有次我娘无意中发觉我身上比较干净,现出了肤色,而以前都是黑油油的,非洲兄弟一样,还大为吃惊,追问原因。
春节已经临近,学校在忙着考试,学生们则忙着赠贺卡。那时贺卡极其简陋,硬纸片上印些花呀动物什么的。狗子很热衷这个,陈真也搞了不少,我和志刚都没弄,觉得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倒是收了一些。
隐隐已有鞭炮声传来,节日的气氛一下子感染了我们,灰蒙蒙的天地也亮起来,有了喜气。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吃麻糖,俗称小年。当天放假。
回到家,哥哥也回来了,家里正在包饺子。在饺子下锅前,哥哥拿出麻糖给大家吃,又拿鞭炮挂在院里枣树枝上,等饺子出锅。那时候,那种团圆的气氛,新年的感受,象电流一样击向每一个细胞,几要破体而出。可惜在成年以后,这种景况却再也找不回来。
爹在那儿抽着旱烟,脸上带着笑容。那只猫似乎也闻到了香味,“喵喵”叫着一会儿蹦到床上,一会儿又跳下来。我拿起扫帚去打扫卫生,直从院子扫进胡同,又扫到大街上。这成了我的习惯,只要在家,每日必修,以致多年后邻居一见街面干净了肯定会说:准是石头回来了。后来我老婆说,你并不是特别勤快,而是想在贫穷的情况下表现一种尊严。我老婆总是这样,把我看得玲珑剔透,干什么都要小心翼翼。但她说的好象不无道理,不过当时我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二十四,扫房子。
我和哥哥一块,把米面、水缸等用被单遮住,开始清理屋里的杂物、蜘蛛网和灰尘。等清扫完,我俩成了白毛老头,头发、眉毛全是土,娘忙去烧水让我们洗头。
狗子来找我,我问娘还有没有事,娘说没有,去玩吧。出门狗子神秘兮兮塞给我一盒烟,我问哪来的,他说从家里偷了一盒,又到小卖铺买了一盒,神气地拍拍衣兜。我俩大为兴奋,平时都是红薯叶,这下可上了档次。我们又叫上三儿,径直跑向村东小河。
河水不深,结了厚厚一层冰,在灰色的田野蜿蜒成一条银带。两岸的柳树依然如丝,却显得单调,秃秃的枝条凝着霜白,在偶然的风里荡上几荡。
我们在冰面上嘻闹一阵,三儿说带的有鞭炮,从兜里掏出来一人分一把,点着烟就着烟火一个个炸着玩,清脆的响声传得极远极远。后来我们就想炸鱼,但冰层太厚,就找石头砸开,点着鞭炮扔进去,可一到水里总是死火。突然狗子激动地叫:快来看,快来看。我们顺着他手指一看,砸开的冰层里好象有条鱼,忙凿几下把冰块拿出来敲碎,果然是条鱼,有巴掌大,是结冰时冻进去的。我们高兴得不行,说这条鱼真傻,忽又想不对,既然有一条就应有两条、三条……,忙分头去找。
那天收获不小,回家时每人带了六、七条鱼。
二十五,下雪。
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深刻的自然景观,雪无疑是很重要的一种,那银装素裹的山江,清爽明静的天地,让人心神俱醉,了无块垒。但它又如月色一样,虽使人一再感而慨之,却总无法形容于文字,落笔就沾了尘,俗了,失去了它本来的精灵和内涵。
风月无边,雪魄无痕。
有人用“静夜花开的寂寞”来说明这一点,虽有些境界,但也稍显造作。倒是金圣叹的“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显得滑稽真切。
二十六,晴。
二十七,穿新衣。
母亲拿出一身蓝粗布新衣和自做的棉鞋让我换上,又到理发店理了发,人显得格外精神。
二十八,我和哥哥到县城置办年货。
二十九,贴春联。
爹买了几张红纸和彩纸,还有一瓶墨汁和毛笔,说:石头,上初中了,已算文化人了,来,咱自己写对联。我不禁有些忸怩,全没了平时的二忽,最后推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提起笔,唰唰唰唰写下几幅对联和“福”字。放下笔,脸腾地红了,字一个个支支杈杈,七扭八拐,全没体统。爹娘和哥却在一边儿连说不错,不错,并郑重贴在了大门上。
记得有幅对联是这样的:
三中全会真是好,
广大人民能吃饱。
贴完春联又把彩纸剪成各种形状,在树上墙上贴得到处都是,随风飘动确是喜气洋洋。
三十,新年。
入伍后第一个春节,吃过年夜饭后,我和战友一块到街上去玩,走到大门口时,见站岗战士的肩牌和我们一样,也是新兵,就随口说了句“新年好”。哪知他啪地敬个礼,握住我们的手激动得泪流满面。那一刻我霎时被感染,恍如又到了我的初中一年级。
那天起床后,看着焕然一新的样子,心情非常高兴。吃早饭时却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一个人在外过年会怎样?想起三儿曾单独跑到安阳,琢磨如在春节独自跑出去将更为不同。心里就象飞转的风车,越想越兴奋,感觉真是一个伟大的计划。经过一番考虑后,决定实施,并把地点锁定在志刚的新房。怕家人看出苗头,我不动声色地准备两个馒头,下午跟娘说去同学家一趟,就开始向孟庄进发。
后来每当我回忆到这一点,都会有一种悲壮。在我一生中,我似乎总喜欢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有意识把自己一次又一次推向绝境,在痛苦中获得一种快感。
当一个人枯坐在黑暗之中,当那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从千家万户传来,突然有种巨大的凄凉漫上来,在我十四岁的心头越积越重。我象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被家人抛弃了,却没想到正是自己一点一滴的失去了这一切。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挂满脸颊。我更没有想到,那已是在家中最后几个春节之一,几年后便永远的离开了故乡的新年。
那夜极其漫长。
在我们家乡有个传统,每到年三十儿,子女是要熬夜的,熬得越久,父母活得越长。但那个夜晚我却喝醉了。似乎有父母的声音从风里飘来,叫我回家吃饺子,大肉馅儿的。那种抽心拉肺的感觉本不是十四岁所能容纳的,我抱着志刚留给我的一瓶酒酩酊大醉。
后来当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当女儿出世,我就知道,春节从此再也不属于我了。
第五章 权力与意志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似乎眨眼间,已是桃红柳绿,田野青青。我们在饱尝了嫩嫩的榆钱儿,香香的槐花后,已脱去臃肿的棉衣,换上清爽的单衫。
在十五岁到来,我已长到了一米七以上,象一匹瘦骨嶙峋的骆驼。老王依然经常准备一些馒头、包子之类,瞅空偷偷塞给我。志刚那边因怕父母发觉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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