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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我尽可能地让爹娘歇着,自己多干一点。
在暑假里,我很想见张燕一面,心里始终有个问题要问她。但一忙起来,也就顾不上了。放假前,我和张燕又去了趟河边,当时我想把留级的事告诉她,可最终没有说。
近秋的天气已有些凉爽,远处有人在地里干活,我们就在河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的事。有几次她也欲言又止的样子,象要告诉我什么事情,但也没说出来。我们似乎都在等田间的人离开,但那些人都在专心志致地忙着,毫没走的意思,我们就只好走了。但我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两个世界。
后来我曾想,那时我们如果一直等,等到天黑后会是什么样子?人生就是一场风云际会,你很难把握什么东西,包括你自己。在生命的旅途上,我们总认定那是我们要的,于是千辛万苦浑身是伤,结果发现做的全是无用功。我们兜兜转转,最终才发觉愈来愈接近的竟是起点,甚至又绕到了起点后面。
我们在做戏,看客却只有我们自己。
整个假期,我一直拼命劳作在田间,我第一次发现土地对于我竟是如此亲切。参加工作后每当有人问起,我都回答说我是农民。我说“农民”这两个字时并没有刻意要表达什么,甚至也谈不上自豪,我只是认为我就是农民。我常会看着泥土发呆。我想,父亲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也和我一样朝气蓬勃,充满幻想吧?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已剔去了最初的浮华,把他锻成了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民。但那热情没变,每当他接近那片土地和庄稼,我都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活力。
我经常干到很晚,等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才舒展一下身体,在泥土上躺一会儿,望着广垠的天宇和繁星,就象有大地的精气从背部丝丝透入。四野里一片静谧,充满着亘古以来的深邃与幽远。有小虫的低鸣,倾诉夜的心事。
而有月的晚上,田间便荡着一层薄纱,寂远而神秘。
我就收拾农具,披着夜色向家走去,整个世界在前方等着我,被我抛在身后。
吃晚饭时,家家户户都拿着馒头,端着菜到街上吃。蹲在巷边,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一人能吃百样饭,即热闹又亲切。
有个笑话,说一个外乡人刚到村口,听到“呼噜呼噜”响声,以为打雷,可抬头看天却很晴朗,进了村才知道是大家在吃饭。虽是笑话,但很真实。大家吃几口菜,端起饭碗喝汤,太热,就沿着碗边转着“呼噜”一口、“呼噜”一口地吸,众人合在一起做这个动作,就有了上面这个笑话。有时大家发现这一点,“扑哧”一下,把饭喷出来,一齐大笑。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候。吃着饭,聊着天,说说收成,谈谈传闻野史,一顿饭要吃上两个小时,任何难吃的东西都能嚼得津津有味,一天的疲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天就是这样。
“听说刘得贵又开了一个草辫厂。”
“是吗?这人是越来越有钱了。”
“是啊,他原来那个针织厂听说赚了十几万呢。”
“是吧?真有本事!这世道,不得了。”
“他有狗屁本事,还不是托关系找银行,那是国家的钱。”
“不能这么说,人家能贷出来那就叫本事。”
看来今天的话题是刘得贵。刘得贵是我们临村一个人,开了几家工厂,一夜间暴富起来。
“你说,他有那么多钱怎么花呀?”
“那不用你瞎操心!”大家哄地笑起来。
“据说这小子吃喝嫖赌什么都干。”
“不会吧?”
“咋不会呢,他那个针织厂的女工全让他干了!”
“你别瞎说啊?”
“什么瞎说?本来就是!有次有个女工被他干后找他要钱,他本来说好干一次给一百块钱的,谁知却不给了,还说‘你找我要钱,我还想找你要磨损费呢’!”
“哈哈哈哈,”大家笑得更历害了,“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当时你在旁边啊?”
那人急了,“唉,这么跟你们说吧,我有个远房表妹在他厂里上班,有天警察找她问情况,才知道有人告了刘得贵,这才清楚厂里女工几乎让他搞了遍,只有我这表妹太丑,他实在看不上,没有下手。”
“是吧?!”乡亲“啧啧”称叹。
“要说,还是有钱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是,有钱我也搞!”
“算了吧,就你那个德性,跟人家比?人家毕竟是有本事的。”
乡亲们总是这样,想着钱,臭着钱;羡慕着有钱人,又骂着有钱人。我也这样。有钱人给我们提供一个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他这样无所不为就没人管吗?”
“管?谁管?”
“你不是说有人告他了吗?”
“告是告了,查也查了,都是事实。但公安局抓他时,每次都先给他打个招呼,去后一人给五百块钱就都又回去了,他还是接着搞。”
这话有点严重,但是乡亲们说的,想了半天,还是留着吧。何况警察队伍里不是没有败类,更何况小瑕掩不了美玉,更更何况这本是小说,当不得真的。
“听说每年过节,他都要买成车的食品、鞭炮,拉到村里分给乡邻。”
“有钱了嘛,肯定要收买人心,我有钱也这么干,有钱人都这么干。”
“那倒是,不过毕竟做了善事,平时胡闹些也无所谓。”
“是啊,有钱嘛,不胡闹那还叫有钱人?”
在我的乡亲中,有一种共识:你有钱,吃喝嫖赌强奸犯罪都可以原谅,甚至还会受到大家的羡慕和尊敬;没钱,你最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稍有出格必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听说他妹妹出嫁,他送了很多东西。”
“不错,听说他跟他妹妹说‘只要你能想得出的,这世上有的,随便讲,我都给你买’!”
“啧啧,真了不起,当他的妹妹真是福气!哎,石头,你们班有没有他们村的学生?”
“有,”以前我很热衷于跟大家一起侃,现在却没了这份心情。“有他一个远房堂弟。”
“是吗?怎么说?”
“刘得贵确实跟他妹妹说了‘只要你能想得出的,这世上有的,我都给你买’这句话,”乡亲们瞪大眼睛看着我等待下文,“但他接着说‘但你结婚前必须先跟我睡一觉’,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说完,扔下一片“唏嘘”声,拿着饭碗向家走去。
身后又隐隐传来:要说吧,这有钱人做事和没钱人就是不一样,与众不同。我突然想笑,又感觉很累,一阵浓浓的倦意袭来。
下篇
没过多久,班里又换了班主任,还是由原来的那个班主任担任。
这位老师,也就是班主任,已在我的叙述里出现几次,却一直没提他的名子,仔细想一想,他应该姓赵。按说,一个班级的老师频繁调换对学生十分不利,但学校不管那么多,学生更管不着那么多,互相睁只眼闭只眼,也习惯了。
赵老师教三门课程:政治、体育和音乐。如果冒然听到一个人把这三样集于一身,一定会认为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其实赵老师是揉合在一块然后有重点地教。譬如音乐,他就象教政治、体育那样去教;而教政治、体育时,就跟音乐一点边也扯不上。不过赵老师是个正直的人,除了他教的课程,学生们还是蛮喜欢他的。
随后,开始了期终考试,师生进入战备状态。
那个下午的第二天,张燕没来上学,我象失了魂儿一样混混沌沌,狗子他们找我玩也没有心思。直到星期二看到她,才算稳了下来。上课后她小声说了句“没事儿”,到底什么没事我不清楚,不过心倒是放下了。
从那时起,张燕每天都好象很高兴的样子,蹦蹦跳跳,见人就迷迷样笑着,搞得所有男生眼睛发直。她不怎么和我说话,再不象以前时不时为了课桌上的“三八线”争吵,却时常冲我莫名其妙地笑笑。她以前笑我不在意,但这时她每一笑,我都止不住“怦怦”心跳。有时她会把一些零食和香烟塞进我的书包,等我发现看她时,她眼望别处装作没事一样,或者“扑哧”笑一声。有时我想悄悄抓住她的手,她总能乖巧地躲过去。如果抓住了,她就让我攥一会儿,然后猛地抽回,把手放在课桌上,让我恨得牙痒。
那天,我们精疲力竭地爬起来,张燕说:“我想洗洗澡,我还从没在河里洗过澡呢!”着实吓我一跳,大天化日的,一个女孩子在河里洗澡确实够吓人。但看着她的表情,我还是说:“好。”当时已是午后,太阳依然很毒,我说:“你去吧,我给你看着人。”哪知她竟光着身子从我目瞪口呆中走下了河。
她忽然喊:“水很热,你也下来吧。”我忙说:“你小声点儿好不好,叫人看见怎么办?”她“咯咯”笑起来,高兴地打着水花。
我说:“你会游泳吗?”
“会,但没在河里游过。”
我本不想下去的,可发现身上有血,只好也下去了。
考试完后,一天班主任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老师的办公室我是很少去的,一是学习不好,再则骨子里似乎有种天生的反骨时刻提醒我还是远离为好。房间不大,中间用布帘遮开,越发显得小了。靠窗口是张桌子,一把椅子,旁边还有一个脸盆架,剩下的地方就已几乎转不开身。老师拉开布帘,里面是张床,老师在床上坐下,指着椅子说坐吧。坐下后,老师点一支烟,我发现他的手指熏得发黄,就知道他烟瘾一定很大。已是午后时光,阳光斜斜地照过来,老师坐在阴影里,仿佛显得很远。那象是一种年龄或者岁月的距离,慢慢着罩向我年轻的头顶。
“你多大了?”
“十五。”
“不小了。”
“……”我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