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番王。世间事不可强求。老衲如此,番王亦如是。阿弥陀佛,来来即往往,往往复来来。两两总相随,生生亦不灭。”
圣僧就这样吟着佛谒,缓缓离去。
他的父亲怔忡良久,才深深长叹。
也许,他是错了罢?
也许,他需要同他那神人般的幺儿,促膝长谈一番了。
番外之优罗难(4)
“告诉父王,你为什么要拒绝尼雅公主?”他的父亲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与他面对面而坐。
“父王,不是尼雅不好,也不是任何人不好,而是,她们不是儿臣心底里要寻觅的。”他据实回答。
“那么你要寻觅什么?”他的父亲困惑地问。华衣美食,佣什三千,他把最好的都给了儿子,为什么他还觉得缺少些东西呢?
“我不知道。”他微笑。
“不知道?”他的父亲脸色不悦。
“是的,父王,儿臣不知道。所以儿臣才想要找到这个困囿我心魂的问题的答案。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儿臣要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到了应该告诉儿子真相的时候了,他的父亲叹息。是去是留,由他自己先择罢。
“你出生之时,倏忽霞光万丈……”他的父亲回忆道,神色迢遥悠远了起来,缓缓的,将往事自记忆深处提取出来,娓娓进述,“事情就是这样的。”
两父子之间就此沉默下来。
漫长的沉默,仿佛永无止境的沉默。
他的父亲神情凝重,似在等待宣判。
许久之后,他微笑,清澈温润如莲如玉,然后缓缓跪拜在父亲的面前。
“父王,谢谢您告诉儿臣,解答了儿臣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
“阿难,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他的父亲望着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幺儿,心中百感杂陈。
“因为,儿臣心中已有了决定。”他抬头凝望父亲威严又不失慈祥的脸容,“儿臣一直遵循父王制定的人生路线,毫无阻碍地达成各个目标,可是儿臣只觉理所应当,无甚欣喜。如今,儿臣要去寻找儿臣心底缺失的那一隅了。”
他的父亲闻言,一语不发,神色惨淡。天意,莫非这就是天意?无论如何,他也留不住这个神佛转世的儿子。
“去罢。”他的父亲长声叹息。强求不来呵。
他离开的那一日,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
雨自苍茫天空瓢泼而下,将旱涸的土地激起阵阵黄褐色的烟雾,迷蒙而不可预测,仿佛他未知的前路。
他的父亲没有前来送他。他想,是他让父亲失望且伤心了罢。
他的母亲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只是静静凝视他,默默流泪。早在她甫一见到刚出生的幼儿时,做母亲的天性就让她本能地预感到,这个儿子,不是她所能左右牵绊的孩子,他有他的道路,她只能祈祷祝福。
他的哥哥优瑟罗一贯润雅的笑容敛去,余下的是沉潜的严肃,并递给他一包金币。
“这是给你做路费用的,无论你去了何处,做了什么样的神人,你一定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兄弟,我们永远会等你回来。”
他微笑着接下,然后再一次行跪拜之礼。
此去,天涯海角,不知归期。
之后,他踏上了漫漫不知前路的寻觅之旅。
每一处、每一时、每一人,让他有熟悉的感觉,他便会停下来,驻足,观察,相处。可是每一次,他都是再一次地失望与失落。
没有一处一时一人,是可以填补他内心虚空的。
没有!
他只能不停地行走,寻找。
终于有一天,他来到摩揭陀国境内的那烂陀寺山门前。
远远的,是苍莽青葱的灵鹫山。
眼前的,是壮丽崇高的那烂陀寺。
他原应该欣喜的,他来了,他可以将长久的虚空弥补了。
可是,他望着森林水池之中,花树青莲之间的寺庙,心底却隐隐生出痛彻骨髓的刺痛来,烟一般弥漫,无法遏止。
蓦地,那烂陀寺山门洞开,一群僧人排列两旁,一位须眉皆白却又精神矍铄的老者,缓缓踱了出来,向他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Kaniska,名王,汝终于归来。”
他心间又是一恸。
迦腻色迦。
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让他痛不可挡。
番外之优罗难(5)
“来罢,孩子,皈依我佛,佛祖会为你指点迷津。”
是这样么?佛会令他不再缺失心灵的一角么?
为什么他这样不确定?
“我佛慈悲,法王,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回头才是岸,去去莫迟疑。”
他徐徐浅叹,回头才是岸呵。多少人因此回了头,却错失了一生之中最最珍贵的东西?
他倏忽暗暗一惊。
他的心里,怎么可以对万乘无上的佛产生这样的疑问。
挥去心间萌生的疑问,他,留了下来。
寺中经师、法师,武僧、药僧,轮流授业。
他天资聪明,在此更是一一显露。
无论是大乘宗兼中观派、瑜伽行派及密宗,或是小乘宗、耆那教派胜论、数论,四吠陀,亦或是学习因明、声明、术数医方明等各种知识,他都能一点即通,举一反三。
没有多久,他已经是寺中智慧第一的僧人了。
然而,他始终觉得,心中那角,愈来愈虚空寂寞,他找不到办法排解。
“这一世,他聪慧未减,佛性亦不曾消磨,听游方僧人说,他是拒绝了婚事后出走前来,可见红尘俗世也并没有使他沾惹情事。想必今次他不会再同女子纠缠,险些不能修成正果。且前世那女子……”
“师兄,既然如此,您又何苦烦恼?名王既来了,应是下了决心,一切前尘,不过梦幻泡影,名王是不会再追究的了。”
他静静躺在青莲池中,漂在水上,仰面望天。
不意,竟听见这样的对话。
他们,知道他的前世,知道一切因果,也知道他无法忘记却又如何也想不起的过往。但是,他们统统向他隐瞒。
不是不失望的。
原来,他们接纳他,教育他,只是想隐瞒他。
他的苦恼,方丈是看出来的。
可是,方丈只是微笑,不语。
阿弥陀佛,佛曰:不可说。
直至,一位耆那教长老,游方到了寺中。
初相见时,他正坐在那烂陀寺举世著名的菩提树下,手里捧着一卷贝叶经,心思,却去得极其悠远。
他的手轻轻抚摩贝树叶面上的以针刺的小孔洞排列的经文,指尖微微刺凸的感觉,仿佛他心间的痛,微小而奇妙。倘是一不小心,就会扩大成无可修复的空洞。
“孩子,你有心事,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倏忽,一管苍老暗哑却充满了力量的声音,徐徐响起。
他去得遥远的思绪被这管声音拉了回来。
他抬头,循声望去。
一名白衣老者,发色如雪,肤色深褐,赤足芒鞋,衣袂在灼热蒸腾的暑气中无风自动,徐徐翻飞。似神人临世,一双眼精光内敛,却又清澈明净,让人无端地愿意相信。
他微笑,点头默认。
“那么,随老衲来罢。老衲愿为你解开长久困惑你神思的疑团,然后,是去是留,是梦是醒,一切因果业报,皆由你定夺。”
“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那烂陀寺的方丈没有尝试挽留他,只是轻声叹息。
时也命也。
一分都是天命,不可违逆。
他们已尽了力。
他随白衣老者,去了南方卡纳塔克邦的耆那教圣地。
老者是耆那教白衣派持戒至尚长老阿卡摩伽。
“老衲不能直接告诉你答案,你只能自己依靠力量去追寻,但老衲可以给你力量。”阿卡摩伽笑语吟吟。
这孩子,是带了夙愿而来的。
十六年的荣华富贵,已是命理之外的福运。
他往后的奔波清苦流离,早已注定。
他所能做的,只是给这孩子力量,让他能撑过每一次坎坷,每一次失望,每一次……
他从此,在阿卡摩伽的指导下,精研大乘宗、小乘宗、密宗的一切经文典藉,以他的资质,三年,修得了他心通,可是,将近十年,天眼也未能得开。
番外之优罗难(6)
他的老师阿卡摩伽在一个沉闷燠热的夏日傍晚,把他召到了床边。他更苍老了,人亦清瘦见骨,可是眼神始终澄净如初。
“阿难,他细听我说。”阿卡摩伽握住他的手,合在掌心里。
他望着老师青筋毕露的手,静静聆训。
“世间事知难行易,且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即使出家人如你我,也不能免俗,常常自苦。
“其实以你的资质,稍加点拨,不难顿悟,因证圆满,得报果位。可是你有心事,我有私心。为师原指望时间久了,你能忘记你许下的愿,年轻人少有恒心常性,或者你会放开前缘,从此一心向佛,不问前世。”
“可是你许的愿,有地藏王菩萨的加持,执念甚深,乃至于即使你自己已不记得了,你的心却始终记得。
“所以为师施加在你身上的锁心咒,在为师圆寂之时,便会失效,你天眼将开。为师不指望你救天下苍生,为师只盼你能救一人,一人即是苍生,倘使你连自己也救不得,又何以救苍生?
“是故,为师如今将去,传至尚长老之位于你。从今往后,路,要靠你自己走了,我的孩子。”
他听了,不曾愤怒,也未着恼,只是反手握住阿卡摩伽的手掌。
“徒弟谨记师傅教诲。”
是夜,他与一众师兄弟守在师傅阿卡摩伽榻旁,为师傅护法。
黎明前,阿卡摩伽在蒲团上结跏趺坐,溘然圆寂。
彼时的一刹那,他只觉神思一片空明,过去与未来,及至今现在,无不在脑海。
也就在这一夜,三十二岁的他,白发丛生。
前世,他并不是一个寻常男子。
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战功赫赫的王者,他是贵霜王朝的第一代王。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王朝的建立,亦然。
是建筑在无数追随他的战士与敌对军民的鲜血之上。
当他巩固了权利之后,他开始寻求心灵上的安宁。皈依并大力推广佛教,血腥的征战给人民带来了深远的伤害,而宗教信仰则令他的臣民得以重拾内心的平和。
他一直,都做得很好,潜心向佛,乐善好施,造福积德,赢得一片交口称赞和人民的爱戴。他以为在有生之年,他人生余下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