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自己知道毛病出在哪。”我对高前笑了笑,从上铺跳到了下面的桌子上。
“怎么样,和我出去跑几圈?”
“不去了,”高前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额头,“不管你昨天累不累,我可是为你鞍前马后的累坏了。找个时间请我吃饭吧,对了,还有大胡子。他也是个好心人。”
“那两个小姑娘呢?”
“她们?她们只是群众演员,已经很开心了,就算了。”
元旦过后,我本以为桃叶会回来。可没想到连她影子也看不到。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桃叶走之前曾对我说过,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京,借这次机会要在北京住几天,好好玩玩。说不定,这些天她就在故宫、颐和园这些地方流连忘返。
一天,在看电视时我注意了一下天气预报,才发现北京最近的天气很糟,这几天一直都在下雪。我不禁为桃叶担忧起来,这样的天气对旅游来说,实在不是很理想。不过,我又想,这也许给从没到过北方的桃叶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看雪景的机会。
南京虽然也下雪,但下到地上,就化了。
第二天上午,我到系里去取信。看见穿着一身蓝色牛仔服的方湄正拿着一叠请柬在那一排像蜂巢一样的信箱前忙碌。我叫了她一声,她回头,看见是我,高兴地从手里的请柬中抽出一份递给我。
“拿着,免得我再找你的信箱了。我眼都找花了。”
“有什么事,这么大张旗鼓?”
“你先看请柬,我还有几份没投呢。”
我从信封里抽出请柬,打开看了看。原来是她们系明天晚上要搞个新年联欢晚会。
“怎么不贴张海报,这么麻烦干吗?”
“海报当然要贴了,这样做只是为了保险。不然,万一海报被人盖住了,我们就真的白忙活一场了。”
方湄把最后一份请柬投进信箱,拿起放在地上的红色背包,抓住我的胳膊就往楼梯口走去。
“可把我累坏了,我今天上午跑了六个系,投了多少份请柬?让我算算。”
她停住脚步,扳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好了,现在不是完了吗,还数它干什么,你是不是没送够,还想再送几份?该不是你也有节目吧?”我开了个玩笑。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个配乐诗朗诵的节目。”方湄瞪大了眼睛。
“朗诵谁的诗?”我歪打正着,趁机追问了一句。她很快反应过来,狡猾地向我笑了笑:“这个,到时候你来了就知道了。”
高前本来对这类活动兴趣不大。可经不住我鼓动,最后还是被我拉到了俱乐部。我们到的虽然不晚,可俱乐部里却已熙熙攘攘坐满了人。我和高前只能从一侧的过道走进去。高前一边往前挤,一边和熟人打招呼。有个家伙喊了高前一声,远远地甩过来一支烟,高前居然在人丛中伸手接住了它,然后连连挥手致谢,弄得像是黑社会的老大来了一样。舞台上,几个穿着陕北农民短褂、把长发扎在脑后的小伙子正在摆弄自己手里的乐器,电吉他、贝斯、键盘,还有架子鼓的声音响成一团。一些工作人员在上面来回穿梭,调试音响。我看了一下,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并没有方湄的身影。
在大家的起哄声中,主持人终于宣布联欢晚会正式开始。第一个节目就由台上的乐队开唱。这个乐队是从工学院请过来的,可能乐队的成员小时候都爱吃泡泡糖,所以乐队的名字就叫“泡泡糖”,乐队在南京高校里小有名气。果然,他们不负众望,上来就唱了一首崔健的《一无所有》,台下立马就有人跟着吼了起来。先声夺人之后,他们勇气顿生,又演唱了几首自己作词作曲的歌,可惜效果不佳,传来一片嘘声和口哨声,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又回到老路上,翻唱了约翰·丹佛的《村路带我回家》和《高高的落基山》,这才重新赢得了一片掌声。
接下来,几个负责剧务的人抬来了一张课桌,并在上面摆了一只小板凳,一个穿着黑色套头衫的艺术学院的小伙子拿着一把木吉他坐了上去。俱乐部里很快静了下来。他熟练地调试了一下琴弦,扶了扶麦克风,也没说什么话,就直接演奏了起来。他显然是此中高手。演奏的曲目先从《雨滴》开始,在短暂的几小节序曲过后,滴滴答答的雨声就似乎从天而降,那圆润的琴声几乎把每一滴雨珠都打磨得晶莹剔透。接着,他又弹了《月光》,最后是《西班牙斗牛曲》,频繁使用的轮指和嘈嘈切切的琴声相得益彰,让人如痴如醉。可能是今天借来的音响不错,他切弦和换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更给现场营造了某种生动的气氛。所以每次等不到一曲终了,只要听众觉得精彩,忽大忽小的掌声就会热烈地响起来。
咖啡味道(14)
在这个吉他手谢幕时,我看见一侧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生脱掉了身上的大衣,露出了里面一身黑色的体操服,我以为下一个节目会是比较流行的健美操表演,谁知第三个出场的就是方湄。她化了淡妆,穿一件白色的短连衣裙,头上戴一个发亮的不锈钢发卡,手握一本卷起来的杂志轻轻地走到场内,在灯光的照射下,她显得清纯可人,一尘不染,就像天外来客。我用肩膀碰了一下高前,告诉他这就是方湄。
“不错嘛,很有味道。”高前点点头,“难怪你见到佳佳没什么感觉。”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场上关了两盏灯,光线立刻暗了下来。随着一阵节奏舒缓的钢琴声,方湄把杂志握在胸前,开口朗诵了起来。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这首叶芝写给自己苦苦追求的情人矛德冈的诗我以前曾看过,但并没有什么很深的感触。今天,我却情不自禁地被这些渗透着强烈情感的诗句所吸引和打动。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方湄的声调随着诗句的转换而转换着,背景音乐也如水银泻地,完美地和诗句本身融合到了一起。让人怀疑她就是诗神的化身。
“这小姑娘很迷人啊。”朗诵结束,高前一边鼓掌一边对我说。
我点点头。其实,这也正是我的感受。
下面的节目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当台上三个姑娘和着强劲的音乐舞动手臂开始跳健美操时,高前也有点意兴阑珊。我们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谁知刚到门口,方湄就披着大衣从我们身后追了上来,向我表示感谢。我把高前介绍给她,她向高前问了个好。
接着,她告诉我们,晚会结束后还有舞会,问我们愿不愿意留下来。我看了高前一眼,高前马上说他还有事,劝我留下来陪方湄。但为了不至于落下个重色轻友的恶名,我也推辞了。方湄没有介意,说那就下次好了。因为她事情还没忙完,和我们分手后,赶紧又回到了场上。
第二章 说你说我
说你说我(1)
8
我的估计没错。桃叶真的是在看雪。她在给我的一张以八达岭长城为背景的明信片上说,她终于看到北方的雪了,真的像她以前想像的那样洁白无瑕,纤尘不染。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她感到自己似乎被净化了,她似乎重新发现和找到了自己。至于知识竞赛的情况,也许是因为成绩并不理想,她只字未提。
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桃叶的性格就是这样。她的话本来就很少,即使我们在一起时,她也很少主动和我聊什么,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无语地听我胡乱闲谈。现在她一个人在外地,话自然就更不多了。我把明信片来回看了两遍,上面的字迹清秀而沉静,与她所写的内容在情绪上似乎十分吻合。
这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同样影响到了南方,一连好几天,南京都是阴雨连绵。在这种寒冷而潮湿的天气里,我终于硬着头皮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看了一遍,感到十分疲惫,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杀死那个放高利贷给他的老太婆后所产生的自我怀疑和自我折磨让人痛苦不堪,但同时也让我生疑,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如此细密的挣扎和忏悔,是否真的会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身上发生?我总觉得现实生活中的人要粗糙得多,也无情得多,因为,生活本身是细密的,复杂的,为了生活,我们只能删繁就简。否则,就可能被生活所累,事实上,我们不可能真的面对如此复杂的生活。对了,这就像所谓的知识竞赛,问题无所不包,也层出不穷,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所有的问题都答出。所以,我们只能选择那些重要的问题来回答。
可什么才是重要的问题呢?
“不清楚,”正靠在床上看书的高前摇了摇头,把手里的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放了下来,“即使是同一个问题答案都不一样,这不,就像汤因比对各种文明消长的解释就和他人不同,这毕竟不是数学。也许,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哪怕别人看起来一钱不值,也会去解答它。”
“问题是这问题如果解答不了怎么办?”我伸手把高前放在桌子上的一包烟拿了起来,闻了闻,还是放回了原处。
“解答不了,这怎么可能?无论如何,一辈子总能解决掉。或者,即使解决不掉,也会换一种方法假装把它解决掉。”高前似乎若有所思。
“比如说忘掉,不再把它当成问题。或者干脆换一个问题。”
“如果实在忘不掉呢?”
“不知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高前摇摇头说。
我想了想,最后也摇了摇头。其实,问题虽然是我问的,可究竟会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周佳音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来找高前的。我忙告诉她,高前刚才去图书馆了,问她要不要我去把他叫回来。周佳音却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叫我闭嘴。
“不,我是来找你的。”
我感到很惊讶。但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了,来看你呀。”
“是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