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一定有很多结,所以,他才空有满腔热血,却始终抑郁寡欢。他喜欢你,你说的话,他多少会听一些,有空就多劝劝他吧!”
“可是……”百合觉得无力。有过白示君的经验,她知道自己不是神,再多的爱心,也有个极限。她实在没有把握能救得了谁。
羿书的一番话,挑动百合尘封许久的记忆,就像勾动线衫的一条细线头,原是不经意的,但一抽动,便可把整件线衫全拆成一堆剪理不开的线团,收也不是,弃也不是。
那夜,百合伏在小蒋身旁睡去;她抱着屋里唯一的一床棉被的一个小角,但脑海里,梦的却是白示君。
那影子飘飘忽忽,逼近即逝,但示君惯有的邪邪笑容,却清晰得就像他真来过这屋子,而空气中仍留着他独特的辛辣味道似的。百合知道这是梦,所以日上三竿了,她仍闭着眼,期待在迷糊中再回到梦里,看看他在梦里,会不会奇迹的对她说出几句温柔的话。
但奇迹始终没有出现,示君仍是邪邪的笑着,像在取笑百合的痴情。百合挣扎醒来—;—;可不是吗?他的确该取笑她的,他那么无所谓,她居然还这样念着他!百合巴不得痛掴自己两掌。
百合推开被,让冷空气驱散梦境和睡意,好一会儿,才惊觉小蒋不在了。
百合摸摸小蒋所睡的位置,仍是温的。于是,她在屋里前前后后找了两回,确定他是走了,竟感到有些失落。
“该早点醒的,恋那没用的梦境做啥?搞得连问问小蒋心事的机会都没了,也不知他好了没?宿醉过后,听说会头痛欲裂的,唉!”百合自言自语半天,不断怪怨自己不周到、不够朋友。
“对了,他的衣服穿走了没?昨夜洗了,又没脱水,该还是湿答答的,怎么穿呢?”百合绕到阳台上,小蒋的衣服全在;仔细察看后,才知道她的一件运动裤和毛衣被他穿走了。
才想着,门铃又响起;小蒋提了两个便当,一脸倦容的站在门口。他骨架大,若生在古代,也许就是那种虎背熊腰的练武奇才;百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显得滑稽。尤其是运动裤,短短的才到他的腿肚子,更衬得他一双脚刚猛而且奇大。
百合散着发,娇笑两声。“穿成这样,也好意思出去!”
“看你熟睡,不忍心吵醒你—;—;昨晚你一定都没睡好,真是抱歉!”小蒋的眉色太浓,像两片黑云盖在印堂上,难怪整个人除了阴郁还是阴郁。百合看着,没答他的话,却伸手替他把额前的发往上拢去。“把头发理一理吧!省得每天都失魂落魄似的。你满俊的呀!”
“是吗?”小蒋摸摸自己几乎及肩的发,满意的笑笑。“我喜欢让自己萧条一点,现在不留长发,将来当兵、出社会,就再也没机会留了。”
“可是这样好没精神哦!”
“不一定每个人都要当天使啊!诗社里有你一个天使就够了。”
“我是天使,那你是什么?”
“废物!”小蒋嘲弄自己似的低笑两声。
“废物?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百合抿着嘴笑,凑近小蒋耳畔。“废物还好,废物尚可利用,要是垃圾,那就惨了。”
百合话语未毕,就被小蒋一把抓住。“你小心点,我不想让天使堕落,但我是个男人,不要挑逗我!”
百合怔住了。不过是玩笑嘛!大家都是朋友,玩玩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往后退了两步。“不玩就不玩嘛!凶什么凶!”
百合生气了,独留小蒋对着便当;此刻,他一点胃口也没有,脑海中不断闪过百合和贺尚谈笑练唱的亲密样儿;愈想,拳头便握得愈紧。百合如果不该是他的女人,那么她也不该是任何人的女人。她只该是个理想,一个每个男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
像她这样一个善良又没心眼的女人,要算计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不难;她是那种会为了贞操、为了完美而赔掉一辈子的女人;可是,他不想占有她,她之于他,只是个理想。而理想—;—;理想因距离而完美。
所以,就当他宿醉醒来,身边睡着他最心仪的女子,他便连吻也忍住了。
“怎么进去那么久?真的生气了?”小蒋放下便当,进屋里去寻她。
“百合?”小蒋望见她恻着身子,拿着吹风机在吹干他的衣服,泪湿了一块,又吹干,又泪湿,又吹干……
“早点把衣服弄干,好早点叫你走人,省得说我使坏引诱你—;—;是你自己半夜醉酒闯进来的,关我什么事?怕你心情不好,逗你开心,你却反过来怪我了
“百合—;—;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开玩笑?你开得了,我却开不得!”百合抬头看他一眼,那哀怨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旋即又低头继续吹干衣服上的泪渍。
“昨天,羿书才说我滥情,今儿个你又说我挑逗你,仿佛我有多下贱似的。我不过是喜欢交朋友嘛!不过是对大家好一点嘛!难不成人人都要板起面孔才叫端庄,人人都要冷漠无情才叫高尚吗?我哪儿错了?我爸妈也是这样待人,也是这样跟每个人都要好啊!怎么他们这么做,人家就说他们是大善人,而我这么做,就—;—;就成了下贱了!”
“百合。”小蒋在百合身后坐定后,握住她的肩。“我不是那个意思。”
百合正在气头上,肩一甩。“你别碰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百合!我真……”小蒋正想好好解释,门铃声又响起。“我去开门。”
门一开,小蒋立即面对着两道冷剑;贺尚一眼就认出小蒋身上穿的那件毛衣是百合的。
“百合呢?你为什么穿着她的衣服?”贺尚顾不得小蒋的解释,径往屋里闯去。“百合,百合……”
贺尚一入客厅,百合恰好从房里走出来,脸上泪痕斑斑;贺尚当场就呆在原地。
“贺尚……”百合略微哽咽的声音听在贺尚耳中,仿佛一把利剑似的,刺穿他的心肺;一时之间,他面对衣衫不整的小蒋、泪眼迷拥陌俸希竟不知如何自处!
“贺尚,我和百合……”
“好了!我还有事,我先走!”贺尚没听小蒋和百合的任何解释,转身就跑,而且是逃也似的跑了!
“贺尚!贺尚!”百合追到楼梯口,贺尚却无视她的呼唤,头也不回的离去了。百合知道,从那一刻起,所有的关系都乱了。她的平静、她的美好,都将被继之而来的波涛狠狠淹没。她怔在楼梯口,像只无依的孤雁,再也挤不出半点笑容。
白示君真的休学不念了;白能木容许了儿子最后一次的任性,却因此绝望得病了。他成天不言不语、不吃不睡,只呆坐在床上,痴痴的望着窗外。
白家还是老式建筑,不是四合院或一条龙那种中国风味,是日本统治时代的旧式透天公寓;壁上贴了长形红砖,地上铺的也是八角红砖,拱门,双层楼,窗子也是石头砌的,里头另加一层木制百叶,就算全开,阳光也被切成一线一线,若不开灯,总嫌黯沉。
不知是不是在阴暗处待得太久的缘故,白能木整个人全阴黯下来,连平素炯炯有神的目光也混浊了。他的心事似乎不只是儿子不争气那么单纯,倒比较像是在自我惩罚。
“爸,吃饭了。”怡君轻唤一声,好心酸的红了眼睛。白能木没听见、也没动静,仿佛只剩个皮囊挂在那儿。怡君又唉了一次:“爸,在这吃?还是要出去一起吃?”
皮囊仍是动也不动。
怡君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坐在床沿抓着白能木的手。“爸,您不能老是这样,不能这样啊!示君要去当兵了,当了兵他就会乖的—;—;您这样,妈也整天哭,您们叫我怎么办?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现在,这个家弄成这样,我心里真的好难过。”
怡君满腹委屈。她知道她爸爸嫌她是个女儿,所以从小她就百般讨好,不要求、不胡闹,什么都让着弟弟,爸爸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可是,到头来她还是没法子多得到一点父亲的爱,反而每一个牺牲都成了理所当然。父亲的眼里只有示君是人,她只是个影子—;—;是没有人会怀疑影子能思考、有眼泪的!
“爸—;—;我知道我不是个儿子,但我也是您生的啊!示君不能倚靠,您还有我,我会照顾您的,爸—;—;”
白能木缓缓把脸转向怡君,嘴角一牵,淡淡的说:“你很乖,但你总要出嫁的,女儿永远是别人的。”语气中,尽是希腊命运悲剧的无奈。
“不!爸爸,我不会嫁人,我不会嫁人了啦!我会照顾您,永远照顾您!”
“唉!”白能木摇摇头,很沉重的说:“示君会这样,是我的报应,是我活该应得的报应!”
“爸!您别这么想,您是个好人,在我的心目中,您一直是个能干的好人,大家都这么说的。”
“不—;—;我并不是那样完美。我是个自私、不顾道义、出卖朋友的人……”白能木仿佛认了命的说:“我害了示君,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所以老天要他承受我的罪过。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白示君究竟不是个寻常人物,他不从军,就能找出不从军的藉口。你若说他是个善钻营的小人,那他就是;若要说他是个勇于挑战生命的人,他也是。就在军队发下黑名单之前,他顺利的加入了“迅雷小组”,接受训练,专司办理重大刑案。
同样是出生入死,同样是在刀口舔血,但这次,他在生死间一次次接受挑战,一次次与生命搏斗,这令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耀。他不怕苦,只怕千篇一律的生活。
“迅雷”的训练很艰辛,“迅雷”的行动也很神秘,“迅雷”的成员很冷静,“迅雷”的人不能有个人。
示君的聪敏、冷静、大胆,正符合了“迅雷”的需要;但机警、敏捷、冷血之余,示君毕竟不是个机器人。夜深人静、只身独处之际,示君心中,依旧牵挂着一张又霸道、又稚气的脸。
百合最善佯装无知了。
“贺尚,贺尚—;—;”远远的瞧见贺尚,百合就大声叫他,快步追上去。
“找你好久了,早上你上哪儿去?我到图书馆找你都找不到。”
贺尚没答话,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