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不甘的鼻音,我身边响起椅子移开的声响。然后是一连串同样不甘的脚步声延伸出去,渐渐消失。
门关闭的声音阻断了脚步声的尾音。
椅子被拖动,巴尔卡司的声音离我很近:「很麻烦吧?说起来傀儡就是这种东西……」
「那是你的偏见。」微笑,我睁开眼睛看着他。
「哈……」充满男性感的手掌托着下颚,巴尔卡司挑眉:「果然是装睡……卡克伊,那是你的坏习惯。」
「我有说过吗?你的台词越来越像公爵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太热,我把手臂从被褥之下解放出来。
他单手抓着那头本来就不算整齐的乱发:「哈哈,应该说过吧。」
沉默,这个日海森林的男子是在思考该怎么开口吧?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那个……卡克伊,抱歉。」
「为什么?」啼笑皆非。
「我不该把那个女孩带来你这里。」
果然没猜错,领主的身份也许让他负责过头了吧?竟然向我道歉啊?
「真不像是你说的台词,巴尔卡司……你转性了?」
「喂!我可是很诚恳地在向你道歉啊!」音量提高,他用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来控诉我的不配合:「要不是我带她过来,你也不会在那特定的晚上跑出去,就不会……」
挥手,打断他的一连串推论:「巴尔卡司,你很快就会变得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唠唠叨叨了……」一只手指的指腹贴上他的额头,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比他高上很多的事实:「听着——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没有别人或者别的什么可以左右。明白?」
「包括那晚和你的傀儡之间发生的那些?」他捉住我的手指。
「当然……」起码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那样的。
依稀记得之后自己是失控了——在那冰冷的雨夜,在通过黑暗的窗户投射过来的视线之中。整个事情的发生的确是我刻意挑起的,可那过程却已经在记忆之中变得模糊,好像是被发烧的高热煮糊了一般。
深刻的,却是自己那依旧存在的。软弱,和眼泪——那些应该早被摒弃的东西。
片刻沉默,巴尔卡司大大地叹气:「啊~~啊。我早说过,傀儡是一种麻烦到家的东西!」他放开我的手指,把自己的手臂挂在椅背上。「哪,卡克伊,说真的,我根本不觉得你应该把那个傀儡留在你家。」
「哦?」挑眉。他察觉到了什么吗?某种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东西。这个外表粗犷的男子偶尔却会体现出让我自叹不如的敏锐。
「这还用说?」他理所当然地点头:「做出这种东西来,根本就是公爵本人的恶趣味吧?」
「呵呵……你这些话被他听到可是会伤心的啊。」
「公爵?怎么可能~~」他摆手。
「不,我说的是『他』。」勾起唇角,我在最后那个代名词上加重读音。
他沉默了。我能看到一抹失措和更多的沉痛从那双刚毅的眼中划过——那是他很久都没有被触及的旧伤,旧到似乎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遗忘的程度了吧?
但是我清楚的知道——越是遗忘的伤口,在被触及之时,那种伤痛越是刻骨。
我知道,那是底线。
「巴尔卡司,我送个傀儡给你吧?」改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我的口吻好像仅仅是要送他一套衣服那么简单。
「你应该记得我曾经说过,我不需要傀儡。」
「有些事情是不会因为你是否需要而决定的,巴尔卡司……你我都很清楚。」我提醒他。
「你是指你送走你需要的傀儡,而把你不需要的留下?」他的话加入危险的音色。
但我触碰往事的意图早已无法被阻止:「我是指,死去的人不会因为你的需要而复活。」
「卡克伊!」
「难道你反对我让他回去日海森林?——作为领主的立场而反对?」
「当然不是……」再度咬牙:「我是说你可以用别的方式。」
我笑了:「那你说呢?把他送给你的父亲吗?还是你的哥哥?」
「你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话到这里中断,然后就再也没有继续。深深叹了口气,我从他的表情上知道,我的朋友妥协了。
「这样好么?把公爵送给你的傀儡擅自送给我……」他在傍晚的昏黄日光中直视我。「还是说你想送我的是你那个傀儡?事先申明,我对你那个傀儡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呵呵,这不用你说啊。」把狄瑞送他?那根本就是无法想像的诡异构图嘛……「我说的是另一个傀儡……」
「一个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的傀儡哦!」
对着巴尔卡司微笑,我知道他笑不出来。
「卡克伊,如果这是个玩笑……那我不得不说——它一点都不好笑。」我能感觉他绷紧了身体,是在隐忍什么?
「我并没有和你开玩笑,巴尔卡司。」我的声音很轻,却能让人知道我的认真:「我只是觉得……」
「不要说了!」坚决的、拒绝的嗓音,椅子被推开。高大的男性站在我的床边:「你该好好休息,也许是高烧才让你的思维混乱……」脚步迈向门口,踏着重重的步子:「我会为你在门口建结界,所以你安心睡吧。」
「不用。」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回绝第二个想为我立结界的男人。没有执着于刚才的对话:「我想我还会有一个访客。」
今天的访客理应很多,不是么?
***
冬雨带来的冷冽和房间里的温暖交杂出一种暧昧不明的感觉,窗被从外面打开,跟随湿气而来的是女性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我在?」轻轻的足音,是女式软靴踩在石制地面的声响。
「不,巴尔卡司也应该知道吧。」我笑笑:「你可以关上窗子过来,卢斯塔小姐。冬雨的天气很冷。」
我的话语之后窗被关上了,但是年轻的女性并没有走近过来:「是啊,很冷,那晚……」
怎么又是那晚?眉头不由得皱起。才几天的时间而已,发生了什么很重大的事情吗?该不会每一个都像巴尔卡司那样责任感过剩吧?
还好,她要说的并不是我所想的。
「我能知道吗?你拒绝我的理由。」
没有转身,我只能看到她的侧影。美丽而年轻的魔族女性,东国的贵族之一。是魔族特有的自傲驱使她来问个清楚的么?
「为什么拒绝了我,却能和那个傀儡……」
「卢斯塔小姐,你认为你了解我吗?」
「你是布拉德家的主人——整个暗界唯一拥有『钥匙』的魔族……」许是听到了我的低笑,她的声音轻了下去:「也是我当年在学院偶尔见到的、利用智慧和力量,独自一人剿灭一群怪物的人……也许你根本不记得那件事了,卡克伊·布拉德。可我记得很清楚——你那双在黑暗中依然发出冷然光芒的金色瞳孔,王今我还无法忘记!」
无法再用漫不经心来应对,她诉说的往事让我心底的某种东西破裂,浸在一片冰冷的粘液之中。「不,卢斯塔小姐……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么强的男人。」习惯了的嘲讽再度回到我唇边,不过是针对我自己的。
寂静中只闻到她的气息,然后,她在平静中开口:「不管你相不相信,卡克伊·布拉德,我是爱你的。从那次见到你,就一直无法忘记。但是,我爱上的是那时候的你——从冰冷中透出的强大、那种漠视一切的眼神……」
「而现在,你已经失去那种眼神。」好像终于说完了自己想要表达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的你已经不是那个我想要的男人,所以……再见了。」
迳自走到门口,她有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我想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
没有答话——因为这个东国的女贵族并不需要我的任何回答。
「嗯,再见。萝理达尼亚·卢斯塔。」
***
也许那个高傲的贵族小姐并没有看错,现在的我早就不是刚继承钥匙时候的我了——虽然自己也不明白这种转变是好是坏。
最起码,以前的自己应该不会逗弄着顽固的傀儡喂我吃饭、更不会要求他说着那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故事。
我想我可能是在床上躺了太久,导致连大脑都僵化了吧?
烦琐的冬雨在后半夜的时候终于停了,凌晨的些许光芒透过窗帘流进房间里,让我能看清身边的男性。平稳的呼吸告诉我他并不会立刻醒来,所以我放任自己的手钻出被褥的温暖,抚上他一点都不柔软、反而和他顽固脾气一样带着硬感的短发。
「护卫和伯爵千金的恋爱故事……吗?」我的声音很轻,不会吵醒任何睡眠中的生物:「与其说魔族,不如说是人类的风格。」
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顺位的魔族中出现他这样的家伙,也算是异类吧?
独自承担了一切,却依旧相信那个女性和他相爱。我还能回忆起在舞会上看到的那个女性……那种看着他的炽热视线,并不是看着一个为了自己牺牲性命的恋人,而是看着一个傀儡——和大多希望得到傀儡的家伙完全一样。
只因为是「公爵府的傀儡」。
我想我现在的笑容是嘲笑吧,却又有着更多的苦笑。我在同情他吗?同情他这个无法看清事实的笨蛋?
「真是糟糕,连同情心这种东西都出现了……」缩回手触摸自己的额头,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了,却不知道思维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
「狄瑞……我的傀儡。魔族之间根本不存在叫做信任的东西啊……」
很容易让自己显出沉睡的表像,我能感觉到醒来的傀儡在为我整理了被褥、把我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之后才轻轻走出房门去。
被他小心翼翼带上的房门仅过了数分钟就再度被推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乳制品的香气。
「纳贝蓝,你知道我不喜欢奶茶。」
杯盘碰撞的清脆声音,我的小傀儡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这是公爵让人送来的特制品,据说对卡克伊少爷的康复很有好处啊。」
「只是感冒,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有时候的确很头疼纳贝蓝的过度紧张,不过那也是他可爱的部分就是了。
茶液注入瓷杯的声音很悦耳,我伸手接过那事先温过的杯子。红茶的苦味和乳制品的香甜在口舌间滑动,形成一种特殊的感觉。还好,不会甜得发腻。
「卡克伊少爷……我想过了,今晚我还是让狄瑞回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