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枝啊,这几年我们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回到城里要好好享受人生。”妈妈感慨万千,“把房子装修一下,用你爸爸补发的工资,添几件家用电气。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找一个女孩子成家了。……”
“是该成家了,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城里的姑娘都名花有主了,不会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在等我的。我就带一个农村姑娘回去算了……”
“不行不行!”妈妈坚决反对,“这可千万不行。”
“为什么?其实,有的农村姑娘还是不错的。比如许杏莲,她天生丽质,犹如出水芙蓉;她天知聪颖,精通琴棋书画;她心地善良,为人忠诚真挚;她谦虚好学,博学多才;她性格温柔,一定是贤妻良母。……”
“不要说了。农村姑娘再好也不能要。”苏琦态度非常坚决。
“为什么?”萧晓枝真的有些想不通。
“因为城乡差别。我不止一次告诉你,城里人一切由国家承担,一辈子有依靠;农村人一切靠自己,……”妈妈又要发表城乡差别论了。
“别说了,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只要夫妻恩爱,再苦心里也甜。”萧晓枝有些不耐烦了。
“找一个乡下妹,你们自己苦一辈子是小事。更可怕的是,下一代也是农村户口,因为孩子的户口由母亲决定的,所以,从下一代考虑,宁愿找一个残疾的城市丑女,也不要一个美如天仙的农村姑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苏琦一再坚持自己的观点。
正当母女俩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虚掩的门被撞开。萧魁神情古怪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爸爸回来了。”萧晓枝有些喜出望外。
“手续办好了?补了多少钱?房子清退了?什么时候搬家?”晓枝和妈妈连珠炮似的发问。
萧魁目光呆滞,脸色阴沉,他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说话呀!”苏琦着急地催问,“办好了没有?”
“爸爸,你怎么啦?”萧晓枝发现苗头不对,他用力摇晃着爸爸,萧魁还是不说话,他又向妈妈说,“妈,不好。爸爸出事了。”
妈妈也发现苗头不对,用手抓住萧魁的下巴,把他的脸转了90度,他还是没有说话。“真的出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补发的工资丢了?还是东西被偷了?你倒是说话呀!”她说着用手拧了一下他的下巴。
萧魁被这么一拧才有了知觉。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反革命。不是反革命!”
“废话,平反了,当然不是反革命了。”苏琦没好气的说。
“不!我本来就不是反革命。”萧魁还要争辩。
“不错,你本来不是反革命。如果本来是反革命,就不可能平反了。你说是吧?”苏琦说。
“本来要是反革命就好了。就不会没有‘帽子’了。”萧魁又要发作了,他大叫起来,“我这么不是反革命?我是反革命呀!我是多年的反革命。不是反革命为什么要开除?不是反革命为什么要停发工资?不是反革命为什么要没收房子?不是反革命为什么要下放?……我是反革命。……!还我‘帽子’,……。我要‘帽子’,我要‘帽子’!”
“这是这么啦?”萧晓枝和妈妈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对萧魁不正常的行为不能理解,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妈妈抽出手狠狠给他一个耳光。“也许他会清醒些。”
萧魁真的被这一耳光打清醒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说:“哎,完了,彻底完了。我去落知办了,他们没有查到我的名单,说我不是反革命,没有帽子,不能平反。”
“不能平反?”苏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到头脑发晕,眼睛发花,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完了,真的完了,彻底完了……”
“不能完,不能完。我是有‘帽子’的!我要找回‘帽子’,一定要找回‘帽子’。”萧魁嘴里不停地念道,“没有帽子就没有工作,没有帽子就没有工资,没有帽子就没有房子,……不,我要找回帽子。帽子在哪里?……”
萧魁疯疯颠颠的跑出门外,两个人都没有拦住他。他毫无目标的在村头转悠,口里不停地喊叫:“我的帽子在哪里?我要帽子!我要帽子……”
从此,杏花谷村头、老杏树下、鹰山湖旁、鹰嘴崖上常常出现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他天天在找帽子。他手里拎着几个破棉帽,头上戴着几个破草帽,身上背着几个破军帽……。
小山小雯捡到一顶帽子,他们去找萧魁:“老爷爷,这顶帽子是您的吗?”
萧魁拿过帽子仔细端祥:“不象。不是我的。但是我帮你们保管,有谁丢了帽子,我负责还他,帽子可千万不能丢……”
孩子们捡到破帽子也送给他,他总是说:“不是我的,但是不能丢哦。”他总是把别人捡给他的帽子背在身上。
这是一个初秋的黄昏,太阳早早的躲进了鹰山的背后,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天渐渐的黑了下来,一钩新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的挂在西天。
鹰嘴崖被浓重的山岚笼罩着,蓝梦刚坟墓前的招魂幡经过风吹雨打,已经残缺不全,折断了的幡杆和剩下的纸幡,在秋风中隐隐约约的摇曳,更增添鹰嘴崖的恐怖。
许杏莲身穿一身崭新的衣服,默默的站在墓前。
她已经哭干了眼泪,声音嘶哑,精神恍惚,她泣不成声:“梦刚,你走了,一切都解脱了。我却经历着太多的折磨,也让我看清了太多的人间丑恶。使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用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是一个骗局,是我把你害死的。我决定和你一起去了,你得等我呀——”许杏莲说完,闭起眼睛,准备从鹰嘴崖上跳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个人把刚要跳崖的许杏莲拦腰抱住。许杏莲睁开眼一看,这个人是疯老头萧魁。
他一双手特别有力,任凭许杏莲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他的双手。
老人见她已经无力再挣扎了才松开手,他笑嘻嘻的说:“姑娘,不能再向前走了,那里有勾魂鬼。跳下去就完了。……,你不能完,我也不能完,我的帽子还没找到呢。要走也是我先走。我都没走,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好走呢,不要走,听话,啊——”他说话虽然语无伦次,但是饱含深情。
许杏莲听了泪如雨下,但还没有放弃跳崖的念头,还继续往前走。萧魁又把她紧紧抱住。
“疯老头,你在干什么?”就在他们时候,丁满凯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你别对她非礼!”
“我没有,她要跳崖。”萧魁松开手,怯生生的站在那里。
“滚开,去找你的帽子去吧。别在这儿捣乱。”丁满凯恶狠狠的训斥。
“我的帽子在哪里?还能找到吗?”萧魁傻乎乎地问。
“你没有帽子,一辈子也休想找到!”丁满凯没好气的说。
萧魁像遭到晴天霹雳,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任何人一旦失去了精神支柱都会被摧垮,更何况他是一个神经病人。
他的精神支柱彻底垮了,他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啊——,这一辈子找不到‘帽子’,下一辈子也要把它找回来——”他的腿开始起飘,像喝醉酒一样,晃晃悠悠向鹰嘴崖边上跌去。
“危险!——”许杏莲的话音没落,失去理智的萧魁一不小心跌落到鹰嘴崖下的万丈深渊,他在空中翻了一个筋头,“扑通”一声掉进湖底。
半晌,许杏莲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她不顾一切的拉撤丁满凯的头发和衣服:“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丁满凯神态自若,任凭许杏莲怎么拉扯,他也不动,只是淡淡的说:“我怎么杀他啦?不是拿刀,也不是用枪,更不是把推下去的。怎么是我杀的呢?再说他不如死了的好。活着也是个废人。”
“胡说!你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是你掐灭了他生的希望。你好狠毒呀!”许杏莲不依不饶,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丁满凯恬不知耻,颇为得意的扔下这么一句。
“没想到你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你明明要加害梦刚,还装出要救他的样子。……我把一切都献给了你。你……你真卑鄙。”
“那因为我爱你。爱一个人,就要不择手段。要把一个人搞到手,就要消灭竞争对手。”丁满凯自鸣得意,他嘴角的两个“尖括号”又不停的跳动起来,“老实告诉你吧,萧晓枝上大学的名额被我顶下来了。开学前我就有要离开杏花谷了。我将永远离开农村,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这是我们农村人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你想一想,这个机会怎么能让给萧晓枝呢?就要不择手段把这个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弄到手!否则,你要是只会温良恭俭让,就永远是个乡巴佬,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我宁愿一辈子做乡巴佬,也不做那种缺得的事。”许杏莲针锋相对。
“我们不要去探讨那些不切实际的道德问题。还是面对现实吧,你要认真考虑考虑,不要和我作对,我是真心爱你的,我可以马上和你结婚,你可以跟我进城享福,你妈妈立马就可以解放,你看怎么样?”丁满凯和她最后摊牌。
“你就死了这个心吧。我和你不共戴天,永远不会和你相爱。”许杏莲不甘示弱。
“蓝梦刚已经死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守寡吧。”
“我要跟他一道去!我今天就走……”许杏莲说着要去跳崖,丁满凯不但没有阻拦,而且哈哈大笑,“你去跳呀,跳呀!我是绝对不会拦你的。你妈妈还没有出来,你的学生还等你去上课,你的深仇大恨还没有报,你今后的路还很长……,你真的就舍得这么一走了之?你真的舍得扔下你苦命的妈妈自己先走?……”
人就是那么奇怪,有时候就那么一句简单的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丁满凯“你真的舍得扔下你苦命的妈妈自己先走”和“你的学生还等你去上课”那几句简单的话,触动了许杏莲的敏感神经,她意识到自己轻生的念头的自私的、是可怜的、是不负责任的。
她要活下去。
要坚强地活下去!
许大娘在“牛棚”里呆了多长时间,她自己也记不起来了。她只知道天黑天亮,周而复始,一天天就在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