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抹游魂在大街小巷游荡,也不知游荡了多久,最后还是回到家,回到那个没有人气,却是我唯一想要停留的地方。我蜷缩在沙发上,给系主任打了电话:'甘肃酒泉能源基地的技术支援,我去!'我忽略系主任惊讶的抽气声,直接挂了电话。我需要放逐,需要找个荒凉而安静的地方仔细的想一想。
午夜一点,雷回来了,打开柜子收拾东西。
我坐起来,呆呆的望着他,他要走了么?他终于决定背叛我了么?
他回头,表情依然温和,声音依然平静:'吵醒你了。我明天要到上海出差,凌晨的火车,先收拾下东西,不然怕来不及。'我冷冷的道:'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哦。'他看了下表,目光中有些心虚和愧疚。
我到浴室将他的洗漱用品包好,装在他公文包里,平静的道:'后天,我去酒泉。''酒泉?'他皱眉,'不是要到德国参加交流会么?酒泉那种荒凉的地方,去做什么?''放逐。'我的目光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冷静,而我,需要一个荒凉的地方放逐。''小芮,'他一把攫住我,'你怎么了?''没怎么,'我痴痴的笑,'不过就是白天到你医院去了一趟罢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惊的不能动。
'雷。'我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道:'分开一阵子,对我们来说,或许更好。'他的眼光突然暗淡了,缓缓放开我,默默的扣上公文包。
凌晨四点,他踏上南下的火车,36个小时之后,我登上西去的火车。
相思
坐在军用吉普车里,望着窗外漫天黄沙和茫茫戈壁,我突然发觉,我想雷,正确的说,从他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想他。以往我们也曾天南地北,两地分离,可是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的思念他。因为我知道,当我回去的时候,他会在那个乱七八糟的家里等我,或者我可以等到他。然而这次,什么都是未知。同来的小刘一直唧唧咋咋的跟接待人员宣传我的丰功伟绩,什么最年轻的副教授,什么主动把机会让给年轻人,自愿来这里支援。我听的特别刺耳,我对感情的逃避,换得的就是这些虚名么?难道这些年来,我和雷牺牲了时间、爱情、婚姻、家庭,换来的就是这些毫无意义的称赞么?即便如此,我发现我还能够对着小刘和接待人员微笑。我的灵魂仿佛抽离躯壳,无论表面怎样满足,心灵依然空虚。雷应该跟我有相同的感受吧?所以,他对那个施医生动了心?
接连数日的风沙把我们阻隔在基地,根本没办法出门,我只有上网打发时间。卫星接收设备受风沙干扰,网络和通讯时好时坏,我已经把新闻都看烂了,QICQ挂了好几天,没有一个人头亮。我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风似乎停了,透过脏兮兮的玻璃,隐约可以看到星光。我回到显示器前,永不放弃的头像居然亮了。我有一刻不知所措,他来了,这条断了五年多的线又连上了,该跟他说话么?说些什么?告诉他即将枯竭就是我,还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刺探他的想法?
我正在犹豫,他的头像开始晃了。
'永不放弃:嗨,这么晚了还没睡?'
他的口气是那样熟稔,仿佛我们五年来没有断过联系。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迟疑,最终敲了下去。
'即将枯竭:嗯,睡不着。
永:我也是。'
我仿佛能够听到他的叹息声。
'即:为什么?有心事?'
良久,他那边才传回信息。
'永:相思难眠。'
我脑中轰然一响,相思难眠,我又何尝不是?只是,令他相思难眠的是谁?我还是她?
'即: :)什么人这么大的威力,可以令你相思难眠啊?'
我的手指不停颤抖,打出来的笑脸符号仿佛在哭。
'永:我妻子。'天!我感觉眼眶火辣辣的,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了。
'即:妻子有什么好相思的?回到家里不就能见到她了?
永:这一次,我无法确定,她会不会愿意在家里等我;我也无法确定,我能不能在家里等到她。
即:你们出现了危机?
永:对。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当你确定拥有什么的时候,会迷惑,会疲惫,会厌倦,会被其他东西吸引。当你即将失去的时候,突然就清醒了,才知道你曾经拥有的,就是你一辈子想要的。
即:你说的——是你的妻子?
永:是。还有我的家庭,我的婚姻,我的爱情。'
我的泪已汹涌如潮,霹雳帕拉的滴在键盘上。还说什么呢?本就相似的两个人,连感觉和顿悟都如此相似。我爱他,一直爱他,可是我也曾疲惫和厌倦。那么,他当然也会。
'永:你哭了?'
我一惊,急忙回信息。
'即:乱讲,我干吗要哭?
永:我感觉得到你哭了。别哭,你哭,我会心疼。'在一行字的下面,画着一个手指形状的图案。
'即:去,你都是这么哄女孩子的么?
永:不,我只哄你,你知道的,一直只有你。'
我的心乱了,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早就知道我是谁了?要求文件传输的请求发过来,我接收了,是一首老歌: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的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的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无尽的夜陪我度过?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握花的手在风中颤抖?
……
激昂的歌声在午夜回荡,下面传过一行信息。
'永:我在等你,等你回家。'
我将脸整个埋进手掌,细微的抽泣声在空荡的机房中分外清晰。风声渐响,淹没了缠绵激荡的歌声,显示器屏幕一阵激烈的波动,稳定下来时,小企鹅已经暗了。我急忙上线,企鹅晃啊晃啊晃啊,始终也不亮。天亮时,警卫员告诉我,卫星接收仪器被风吹歪了,必须重新调试,我们跟外界暂时中断了一切联系。
等待等待再等待,除了等待,我什么也不能做。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六年前,坐在急诊室外的长凳上,也是这样发抖和等待。然后雷出现了,给了我信心和希望。现在,谁又来给我信心和希望?我站起身,走进机房,站在观察信号的女兵身后:'我可以帮忙吗?'
女兵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容,递给我一个耳机:'好啊,你戴上,像我这样,不停的喊'喂喂'。如果听到回音,就喊'收到,基地收到',明白了么?'
'明白了。'
两天之后,通讯恢复了,气象预报说近两天内气象稳定,不会再有狂风和沙尘暴。支援组和基地的技术人员一起乘上吉普车,向2号风能测试实验站出发。天公做美,这几天风向稳定,强度适中,测试进行得很顺利,可是理论结果跟实测结果的效率差了15个百分点。我一遍又一遍的检查程序,却始终找不出结症所在。望着40多米高的塔架,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什么?你要上塔架,还是在开机状态下?不行,太危险了!'基地总工坚决反对。
'你们请我来,就要相信我,我有把握,上去一定可以找到结症所在。'总工等人面面相觑,最后只能点头。
做好一切防护措施,一个技工跟我一起爬上塔架,风轮的速度很快,强大的风力令我们无法站稳。感受到风速,我就知道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我向技工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下去。他点点头,朝下面的人挥手。突然一阵猛风吹来,他没有抓稳,整个被强风吹了出去。我惊叫一声,觉得身上的钢丝绞索猛地一紧,强大的拉力迫使我松手,身体一下子腾空了。我们俩在半空中晃荡,随时可能撞到钢制塔架,总工在下面连连摆手,钢丝绞索缓缓下降,下到约20米处时,风力已经没那么强了,摇荡幅度也减缓,技工看准一个机会,伸手抓住了塔架,支撑好自己的身体,回手抓住了我。一直到回到地面,我的心还在怦怦乱跳,不敢相信我已经安全了,简直是九死一生。
其他人围上来道:'没事吧?没事吧?'
'没事。'我抓着小刘撑起虚软的双腿,才感到脚踝钻心的刺痛,低头一看,已经肿了。
'怎么了?'
'不知道,'我咬牙,额头已经疼出冷汗:'大概扭到了。'
总工打开车门喊:'赶快回基地。'
复合
吉普车刚进基地大门,技工就摇下车窗大喊:'快叫卫生员,池教授受伤了。'我忍着疼笑道:'你这么大呼小叫的,人家还以为我快挂了呢!'车旁边聚集了很多人,警卫员道:'红十字会的医疗队刚好到了,把池教授直接送他们营房去吧。'小刘扶着我下了车,远远的,我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朝这边奔来,速度快的不可思议。那身形,那步伐,那轮廓,是——雷?
'小芮,'他高喊一声,冲向我,一把抓住我双臂,上上下下的打量,焦急的问:'你伤了哪里?'我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直觉的回答:'脚。'他蹲下,小心的握住我肿大的脚踝,我痛的抽了一口气。他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是脏话?他又从下到上仔细的捏遍我全身,确定没有其他伤处,然后打横抱起我,直奔营房。
我听到小刘诧异的声音:'骆医生怎么来了?'一群人问:'他们认识?''废话,他是池教授的丈夫。'从没有任何一刻,听到别人说雷是我的丈夫,让我感到像此刻这般激动和骄傲。是啊,他是我丈夫,他来了,抱着我,紧张我。我埋进他怀里,紧紧的搂住他的腰。
他垂头问我:'很疼么?'我点头,是很疼,不是脚疼,是心疼,感动的痛楚,幸福的痛楚。
他把我抱进临时搭建的医疗室,放在床上,吩咐护士:'准备消炎药,夹板和绷带。'他脱了我的鞋,直接剪开裤管和袜子,心疼的看我一眼,柔声道:'忍着点,我帮你的踝关节复位,会很疼。''嗯。'我信任的望着他。
他聚拢眉心,吸了口气,手上一用力,就听见'卡巴'一声伴随着我的哀号。我气的用力拧他,大叫:'骆雷,你就不能轻点儿。'他抹了把汗,安抚的亲我一下:'不是告诉你会很疼?''你这人……'我的脸腾的红了,垂着头不敢看别人,当着这么多医护人员的面,他也不知检点。他不害臊,我还要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