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精神病人,他说的话不算数,夏奶奶看着他们闹成一团,拉着小荻走了。
我当时正在学校,没有听说这件事情。过了一个星期我回到家里,妈妈对我说桥被车撞死了。我大吃一惊,问妈妈怎么回事。妈妈对我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还说桥的父母拼了个死活向那货车司机索要赔款,现在正在打官司,桥已经被火化了。我木呆呆地听妈妈说完,担心起小荻来,也不知小荻现在怎么样了!
妈妈说:“那个司机说要是桥的父母按桥的遗愿来捐献角膜给小荻,他愿意倾家荡产完成桥的心愿,可是现在桥的父母这样贪财忘义,他坚决不掏钱给他的父母。”事情被卡在了那里,没有结果。
我对妈妈说我要去城里看看小荻。妈妈的脸立刻拉下来,很生气的样子。我不去管她,当即动身去了汉阳城里。
小荻听出来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样子说不出的可怜。短短的这么几天,小荻憔悴得跟变了个人一样。我也许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对于桥的死我并不觉得怎么难过,我设想过多次他死时的样子。他的眼神中满是凌乱的悲哀和对生命的眷恋,爱一个人竟然能如此艰难,而被爱却又这样痛苦,这算不算是一个错误呢?我倒是很敬佩这样走向绝路的桥,死就死了,硬起心肠让所有的人都惊讶,那就不算白活了。你说一辈子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力的呢?
“哥哥,你不觉得难过吗?”小荻惊讶地问我。
“不难过,”我说,只是觉得心里忽然很空,我迟缓地说着,“不过我会记得这个桥一辈子的。谁能像他这样呢?”心里升起的是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惆怅。我在想,生和死对于桥来说,究竟有什么区别?
他仇恨很多东西,一直生活在一个角落里,是满怀恶意地杀死蝴蝶和蝗虫的凶手,只有一个温柔在他的心头。凭什么去爱,以成就这竟然诱惑到死的爱情呢?
我心里也难受,只是不愿说出来,我说:“小荻,你不要难过,他是被害死的。这样的爱谁也给予不了他。我们都一样是受害者对不对?”小荻依旧哭说她不懂。一个人因为她而死了,尽管这种死是无意的,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生命是美的,桥的和小荻的,他们这一辈子都只是在做一件事情。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圆满,如果能够再活一次,让他们的生命再延续一段,他们还能做比这更美的事情吗?这样的生命只能深深地被惋惜并赞美着。桥现在应该感到满足。唯一明媚的,是他自己的真心——全身心去爱了。
我说:“小荻,今后我们都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好好地让自己活着,一直到自己能得到自己酝酿的幸福。”
小荻依然流泪。我还要说什么,小荻打断了我说:“哥,你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
小荻好像由此而误会了我,觉得我是一个狠心的人。桥却感动了她,因为桥以她为借口,把自己挥霍了。用理智来评说的爱情肯定是有虚伪在里头。我也无话可说,不管怎样,我知道我和小荻之间就这样被桥渗了进来,再也无法抹去。我说什么好呢?
小荻的伤心让我感到了寒意,还有绝望。
其实我要求的也不多,小荻要求的也不多,桥要求的也不多。
可是都无法实现。
我付出的不多,小荻付出的也不多,桥付出的却是太多。
他让人承受不起。
我现在回忆起来,只能看见他卑怯的笑容,和闪烁不定的眼神,还有他小小的个子,枯黄的头发。他给人的印象出奇的不好。就连耳朵也格外讨厌他。只要是桥靠近小荻,耳朵就会毫不犹豫地咬他。而桥躲避耳朵的样子,总是让人发笑:惊慌,胆怯,蜷缩着身子逃掉。他是个招人讨厌,绝对不招人嫉恨的人。
应该是这样的。有的人就是小丑的命,无法改变。可是现在我却嫉恨他。
他让我感到妒忌。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然后去学校了。我不停地想从前的点点滴滴。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第一次想念我的姐姐,想念我的弟弟,我忽视他们两个已经好久了。我在学校待不下去,便借了个车子去县中学找姐姐,然后又去找弟弟。这样骑着车子跑了两天,再回到家里,妈妈第一句话竟然是:“呀!咋成这样了?看看脸白成什么了!”我懒懒地笑了笑,这几天连日奔波,我的确很累!已经不想说话,只想坐下来,静静地待一会儿。
我坐了下来,疲惫席卷而来,我被彻底地淹没……生活是如此柔软,我陷入其中无处着力,脸是越来越苍白!可是我喜欢自己这种疲惫的样子。我知道我也是需要呵护、需要理解的。我也是一个渴望着爱的孩子。
如果我爱一个人应该怎样去爱?爱我的人应该怎样爱我呢?
我再三问自己:对于桥的死我是不是有些潜意识的快感呢?我怕他把小荻从我的心中夺走吗?我没有,这一点我是能保证的,只是觉得我和小荻本来光洁的感情之中突然爬进来一只蛀虫,我觉得有些不可名状的愤怒,但绝不是恨。可是小荻也许这样想了,她认为我在这件事上有了私心!她这样想,别人先不说,她心里定然是很痛苦的,以为自己苦心经营的爱竟然被掺入了这样的邪恶,自己还怎样坚持下去呢?
我苦苦地翻来覆去地想,心里也越来越难受。此前被反复记起的童话故事原来是如此的无力,被这么轻轻地一击,便轰然坍塌了。
我对姐姐说了自己的苦闷。姐姐当时对我说:“阳,每个人的幸福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也只有自己能把握。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相依为命。如果你觉得这件事不能沟通,那你们两个就是不合适。你自己看着办吧!你看看你现在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生活,我觉得人们之间最脆弱的就是感情,最坚韧的也是感情。你要是不懂得它,不珍惜它,不维护它,感情一碰就碎了。要是两个人只能好,不能有矛盾,那这份感情便是不成熟的。阳,不是姐姐打击你,现在你和小荻还不能算是爱,充其量只能是喜欢。姐姐劝你,还是让它冷冷吧。如果冷静下来,还能再拿起来,姐姐就支持你。”
我低着头,不说话,心里依然乱得厉害。话虽如此,可是心中的痛却无法被这些道理稀释了。我告别了姐姐,一路上什么也不愿想,只是不断地重复:小荻,你可千万不能因为这件事而不理我。我到底是不是犯了错呢?
秋天过完之后,我的心仍然无法平静。有时候忽然想起桥,光着脑袋,一脸沮丧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对我说:“白阳,我是真的喜欢小荻,可是小荻只喜欢你。你要是亏待了她,让她伤心了,我是不会饶你的。”
听了他这话我就觉得着火一般的气恼,当时就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认为你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替小荻操心。”说着我就扑上去打他。桥总是挨打,被我打破了头,血流如注,接着就看见小荻哭喊着扑向桥。我在惊怒之中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
我为什么这么恨桥呢?只是因为他喜欢了小荻吗?我望着无尽的黑夜感到的是彻骨的冰凉。我嫉恨他。为什么这样去爱一个女孩子呢?爱得没有丝毫余地。我无奈地承认:他做到的,我做不到。我是凭借什么去嫉恨桥的呢?我打他,骂他,侮辱他,让他在我的暴力中变得温顺,我因此而觉得有比他强的满足。自己终于得胜了,可以笑了。可是到了今天,我才发现我早已因此而变得空虚,以致有些惶恐。然而他的爱藏在他的心中,从来都没有被夺去。
我一个人坐在月下,仿佛许多年的记忆一下子都从心中翻了出来。那无知的童年和轻薄的少年都站在了月光中,与我一起沉默相对。它们都不敢相信现在的我了。是的,我正在慢慢地成为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越来越不敢看自己的心了。我所一直渴望的爱,由谁不顾一切地给了我呢,把她和她的爱一起变成了我私人占有的物品。这样的私心被欲望驱驰着,变得让人失望了。
小荻,倘若这一切无可挽回,我凭什么再一次面带笑容地站在你的面前呢!
第十二章 花开一树等归人(1)
我曾对小荻说过,世上有一种花是在冬天腊月里开的,这种花就是腊梅。我教她背一首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我知道她一定会问为什么它在冬天里开,而不在春天里开啊。当小荻歪着小脑袋问我时,我的回答简单直接,这是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因为腊梅喜欢寒冷,喜欢雪,喜欢冬天。小荻听了我的回答连连摇头,说:“冬天不好,太冷。”她好像特别怕冷,还未到冬天就不敢出门了。她喜欢花。我记不清小荻是什么时候开始养花的,不知不觉中,在她的小院子里便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儿。夏奶奶帮着小荻料理这些娇贵的东西,从来都是乐呵呵的,说:“我们家小荻是司花的仙子,一到冬天就不行了。”
就这样冬天也成了我讨厌的东西。每到冬天都觉得怪怪的,好像是和冬天有了一段宿怨。一到冬天,小荻的院子里的花就只剩下了些干枯的枝子,一片萧索。这是我眼中的景象,小荻看不见,可能会好一点,并不会因为花枝枯败而扫兴。我见到她的时候,最常看见的就是她立在院子里静静站着的样子,好像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沉浸在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旋律中,脸上是明洁的平静。
我常常地想,小荻的心里一定有许多话没说出来。她是在等待什么东西,而我却不知道。
春天和夏天,花,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花的女孩儿,就这样互相依恋着。冬天花死了,显得格外残酷了些。我只想在小荻的院子里种一棵蜡梅,为此我央求了杭州的邻居给我捎来了一株,给小荻送了过去,种在院子里,活是活了,可是从来没有开过花。我写信询问人家,回信说是水土不服,一点办法也没有。小荻说:“开不开都好,反正它是梅花,对不对?”我一听就笑了。这倒是没错。小荻看不见花,她所谓的花应该只是一种想象,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