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下午,小荻才醒了过来,问:“姑姑,我怎么了?”
“小荻别动,你在输液,手别动,你感冒恶化成肺炎了,现在已没事了。孩子,你觉得哪儿不舒服,说出来啊!”说着又拭拭泪。
“姑,你别哭,我没事的,我只是有点累,很累。”说着又睡着了。
那夜是阴天。第二天,学校就放暑假了。
我爸妈来看夏荻了。进了门后,爸爸只默默坐在一边想心事,妈妈抚着小荻的头,簌簌地落泪,握着小荻苍白的手,深情地抚摩着说:“大妈今儿不走了,陪我的女儿说话。”泪滴在了床上,也滴在了夏荻的手上。
“呵呵!”夏荻却笑了,“大妈怎么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哥应该回来了吧,不是要放暑假吗?”
“哦,哦,是的,要回来了。”我的父亲突然抬起头来,抢着说。
“我们也没敢给他说你病了,怕他又心急得不得了,担心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就是,让哥哥知道了,他会骂我的。”
三天后,夏荻就好了,被我的母亲硬拉回家去了,住在了我家。
小荻只是更勤快地一遍又一遍地给她院子里的花草浇水,细致得像个盲婴的母亲,小心地呵护着一份美丽,尽管这美丽是寂寞的。
夏荻回到屋里,在床上坐着。姑姑有急事出去了,说好了两天后接她。
她本来是要找我的,可是还是没有去找我。怎么去呢?
奶奶病了以后,她的小院子就好像睡着了。像个梦,来去的鸟儿的声音,暗暗浮动的花香中,她飘来飘去,踩着更悄然无声息的日夜。她伸出手触摸着花的枝叶,有时手被刺着了,那痛一刹那传到心里。不由得不怜惜这些草木,它们也会痛,这痛就是从它们的心中传到她身上的。她的美丽的眼里滴出几点泪来,打在花下的泥土里,手触到它的花瓣了。一层一层地包裹着自己的美丽。
花儿寂寞了会开。花开了,花败了。
每一朵的结局都是枯萎,一瓣一瓣地咀嚼着自己败落的过程。
她痛苦地想:哥哥现在在想什么呢?
那个把自己从野地里父母坟上拉回来的小男孩,现在在哪里呢?
美人鱼啊,美人鱼,你当初割下自己的舌头,换回来一双本不属于自己的腿,你又何苦啊!
可是夏荻却不止一次地做了这样的梦。那个“美人鱼”原来就是她自己,她是那么心甘情愿地为他忍受肉体的剧痛,去另一个世界里寻找“爱”,寻找梦。
其实梦啊,不过是黑夜开在人心的一朵幽丽的花儿而已。
所有的梦都和现实隔了一层翅膀、一层薄翼。
这样的冬天很好,冷酷而纯净,是伤心的最好的季节。其实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了,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必须在下雪前把耳朵领回家。一定!回到家里我就换了身衣服,背着一袋子狗粮,钻进了寒风刺骨的旷野,要是它不跟我回家,我也不会回来。
耳朵现在已经没个样子了,白色的毛发已经打绺了,身上全是泥浆,完全看不出是白色的狗了。我把狗食放在不远处,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它靠近我。一天,两天,一连一个星期,耳朵虽然还是有点不信任我,可是已经好多了。
春节前五天的时候,开始下雪粒。北风跟刀子一样,我现在的形象跟耳朵没什么差别,浑身都是泥。手已经冻裂了,脸和嘴唇都裂开了血口子。我静静地坐在草堆里,望着耳朵不停地叫它的名字。
雪下得越来越大,我浑身成了一块冰。冷,骨头里都是冷的。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真想大哭一场。难道真的不行吗?我说:“耳朵,跟我回家吧,求求你。”
耳朵先是看着我,然后卧在地上,头耷拉着。它病了,我也病了。
黄昏的时候雪大了起来,我和耳朵都被雪花覆盖了。我看着耳朵不断地打着战,它病得很厉害,我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耳朵这一次没有躲,我走过去轻轻抚摩它,它身上烫得厉害。我一把抱住耳朵,眼泪就下来了。
我抱着它,趔趔趄趄地往家走去。
我们两个一起打针吃药。这个年过得异常的安静。耳朵恢复得很快,它整天黏着我,像个孩子。我才感觉到这个可怜的家伙伤心的时间太久了!
“你和我一样,耳朵,我们都是被抛弃的。”我拍拍它的脑袋,心里的疼痛与日俱增。听录音带,看书,回忆,做梦,和耳朵在黄昏中散步,一切都是孤独而安静的。
小荻,你还好吗?
我久久地坐在录音机前,心里一片暮色,我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平静,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有一个想法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一直在问:小荻,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你本来可以什么都不懂的,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绝对不会抛下你。现在你也像别人一样开始胡思乱想了,说要为了我牺牲,说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包括放弃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是为我好的话那你就做吧,离开那些往事,让它成为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我是要飞走了。如果明明知道是个错误,仍然坚持这样做到底会怎么样?
小荻,为了留下来,可不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我再一次深深地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多年来,我一直重复着这个梦境——
在一个花朵的边沿,阳光是金色的,把花朵照得像一个精致的梦境。在这个明媚的梦境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女孩,另一个理所当然是一个男孩。
女孩很美丽,长发飘飘,眉远如黛,眼深似水;而那男孩在她的眼神里却有些模糊,只看得清脸很白,苍白,而他的嘴唇却很红。
女孩说:“在你的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长翼……”
男孩说:“我自己也没有看见过我背上的这对翅膀,但是我知道它长得越来越大了……”
男孩的声音很低,那声音让人想起一朵静静燃烧的蓝火焰。
女孩说:“那些看得见的翅膀是用来完整自己的,是用来飞回窝巢的;而你的翅膀却透明,是用来飞离的,你需要的是天空……你飞走吧。”
男孩说:“是的,我就要离开……”
说完男孩就飞走了,在转身的一瞬间,男孩泪落如雨。
为什么来?
为什么去?
男孩说:“如果你不知道,我就永远没办法回来。”
这真的是一个梦,我从梦里突然醒过来,一切都历历在目。小荻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我也找不到她的地址。高中生活紧张而单调,三年时间如一杯白开水:没有任何故事,没有任何心情,没有任何悲伤,也没有任何幸福。简单的高考,报志愿,等待分数,等待通知,一片空白。好像一朵插在瓶子里的鲜花,只靠一杯清水活着,开花。我自己知道,这样漂亮的花,只是个好看的模样,凋谢是迟早的事情。那凋落就意味着没有下一次了!
我问自己,这样的花枝,是活着,还是死了?
九月如期而来,菊花开了一半。我接到了北京一所大学的通知书,一切夙愿实现。把耳朵托付给妈妈,和它告别,也和自己的过去告别,和一切告别。
第一次离开家,独自一个人开始生活的时候,我其实还没有准备好。那一年,我十八岁,一帆风顺地来到了北方那个最大的都市,来到那个最好的大学读书。那时我傻乎乎地想,一切稳操胜券,我注定会越来越幸福。
离开家那天,爸妈说要送我,我死活不肯,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一个人走。他们不再坚持,说好吧,反正你长大了。我们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上车的时候,天还未全亮,夕城这个小小的城镇还只是显现出暗沉的轮廓。回头看一眼这里的一切,我微微笑笑。
没人会知道,我心里是那么疼痛,也没人知道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小荻,难道你真的就这样走掉了吗?不会再回头了?
现在——小荻那只小懒猫肯定还在梦中呢!她老说,她特喜欢睡觉,因为她喜欢做梦,因为在梦中她的眼是能看见的。她说她在梦里认得我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想着,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睡吧,对于她,梦,就是她的眼睛,在梦中她会无比完美。
来到北京后,日子过得平淡无奇,让人有些失望。校园还算得上美丽,古旧但是恬静,说恬静是指它骨子里的。其实这里就是人多,男男女女,川流不息,生活其间,我总有被淹没的感觉,被完全地忽视了——挤扁了,过日子。
城市的感觉越来越浓,心中的旷野已经被磨灭了。我爱上了喝酒、抽烟,爱上了笑容。也依然喜欢黄昏,喜欢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步,听着舒缓而伤感的音乐,慢慢地思念小荻。这样的日子安静如水,这样的日子冰凉透心。
一晃竟然将近六年了。那些磁带早就磨损了,不能听了,放在录音机里只有刺刺啦啦的杂音。
我好像明白了,这是她悄悄安排好的一个结局——原封不动地精心给我留下了一个错觉——她没有离开,就算是离开了,也有回来的一天。于是我就在淡淡的牵挂中等待,等待的过程中又渐渐地把这些东西淡忘了,她就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丝印迹也悄无声息地用时光把它漂洗,抹去了。
一切都好像是若无其事地发生的——
她爱过你,很久以前,那时候你还不懂;现在,她走了,不回来了……
故事已经讲完了……
留在脑海中的只是这样一首诗:
听信了小魔鬼的谎话
把自己捧在掌心上看自己的眼睛
忘记了长大
忘记了身后的向日葵悄悄地开了花
听信了小魔鬼的谎话
自己拉着自己的手和自己说话
忘记了长大
追着自己的影子跑出了童年,忘记了回家
听信了小魔鬼的谎话
忘记了长大
忘记了童话已经讲完,你却被留在了里面
第十六章 失去珍宝的狐狸哭到天亮(1)
我始终想不明白:她当初为什么跟姑姑一起走?她以后怎么办?她还可以爱上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