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会儿,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摸到一手濡湿,她怔怔地端详着手心里的泪水,两手随意地蹭着破烂的衣裳来回擦了两下,扯着嘴角自言自语:“原来都是骗人的。”
“傻子才会相信仰着脑袋眼泪就不会掉下来的谎言。”一道慵懒的话音突兀地落在夜色里,灵绾本能地惊叫了一声,而后就看到那个屈膝坐在院头的夜央,一头银发胜雪,依稀有几点碧色散落在其间,竟是方才落在她鼻子上的小虫。
“它们是什么?”
“这个?”夜央挑起扇端,其中一只碧色小虫乖巧地落在上头,张合着翅膀,“它们叫碧戈,是树灵。”又补充道,“有时候是会要命的,就连神仙都躲不过。”想了想,又道,“你方才为什么哭?”
她想也没想就瞪回去:“我方才没哭!”
夜央垂眸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子:“原来是迷路了。”他轻飘飘地落地,衣袂翩飞,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同她伸出手,灵绾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半掩在衣袖里的手指上,那是怎样的一只手?修长白皙,指骨分明,光洁的指端月光流连其上,有如一层流动的釉彩,真是漂亮到令人自惭形秽。
灵绾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往后藏了藏,她的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也懂得什么是天壤之别,什么是自知之明。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祗,而自己不过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心底划过一丝疼痛,她又把手往后藏了藏,声音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夜央一把拉出她的手,蜷在掌心,笑眯眯地道:“你有胆认墨华做君父,就没胆握我的手吗?好歹是唤了我一声爷爷的。更何况,”他抬手揉乱她额前的碎发,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更何况,你才这么小。在他们眼里,我还不至于无良至此罢。”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是问句还是陈述句。
灵绾偏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看他。
“到底是一个孩子啊。”夜央无奈地叹了一声,忽然弯下身子,凑近了端详她。一阵酒香扑鼻,灵绾被熏得有点儿晕,苍白的脸色因而起了些红晕,还没缓过神儿,夜央已直起身子望着无尽月色发了会儿呆,方道:“走罢。”
灵绾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碧戈时不时地从中飞过,星星点点的光亮为大手小手平添上几分温馨来。掌间的温暖让灵绾莫名地想哭,在她的印象里好像也曾有那么个人带给她这样的温暖过。以前在泽城的时候,那里的人见到她就跟见到会吃人的怪物一样,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个老叫花子愿意同她亲近,或许,也不算亲近罢,就是有一次在平雨观避雨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快被饿死的她,一时心软扔给了她一半的馊馒头吃。
灵绾还记得,那天的雨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老叫花子坐在门槛边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不知从哪里拾到的烟斗,浑浊的双眼眯成了两条缝隔着缭绕的烟雾看她。她浑身脏兮兮的,已经完全看不出粗布衣襟的原色,整个人像是从泥地里被捞出来的一样,比他这个老叫花子还脏。唉,也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哪有什么生存技能,更何况……老叫花子又猛吸了两口烟,吐出混白的烟圈,头靠在破旧的门框上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异常沙哑难听:“你知道泽城的人为什么讨厌你吗?”顿了顿,却未等她的回答,“因为你命硬,克死了白苟。”
她狼吞馒头的动作慢了下来,黑漆漆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表情看上去无辜极了。
老叫花子陷进了自己的回忆里:“泽城是个边陲小城,没几个识字的。白苟不一样,他是从上京来的,还是个什么秀才,平日里讲话都文绉绉的,长得也跟个小白脸儿似的。可城里的小孩儿姑娘们喜欢他,有事儿没事儿就爱往他这平雨观里钻,跟他学认字,读书。时间长了,人也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可热闹啦,依依呀呀的,吵得老叫花子都没办法睡觉了。白苟人好,是真的好,不管谁家有事,凡是他能帮上忙的都会搭一把手。有一回,老叫花子得了要命的大病,就倒在他家门口,亏得他不眠不休地照顾了老叫花子好几宿,不然他早就死了,哪能活得比白苟长啊。”
老叫花子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又开始絮絮叨叨:“你是白苟从山上捡回来的,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老叫花子第一次看到你,你还是个奶娃子,躺在破烂的襁褓里哭哭啼啼,好不闹人。山中多精怪,老叫花子当时就劝白苟扔掉你,可白苟不肯,天天把你当宝贝一样养着,还给你取了个‘灵绾’的名儿,又说你眉宇之间颇有灵气,并非凡胎,万不能随他姓白堕入俗尘。不过一月,你就已长成了两三岁大孩子的模样,这哪里是一个人,分明就是一只妖怪,白苟一定是不小心抱养了哪个女妖的孩子。不管乡亲们怎么劝白苟,白苟就是不愿意丢掉你。直到有一天,一场无名天火生生烧死了他。”
老叫花子抬起枯糙的手捂住了眼睛,声音中夹杂着哽咽,更加沙哑难听:“他到死都要护着你,把你托付给老叫花子。‘人养妖子,必遭天谴’,老叫花子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在外头躲了大半年,现在回来了,趁着还有几天的活头照顾照顾你,也算是还了白苟的恩情了。”他拿开手,抽了几口烟,“看你能食五谷,就算是妖,也应该是个好妖。”
那时候,灵绾还不能完全理解老叫花子所说的,她只知道跟着老叫花子以后就会少挨饿受冻一点。老叫花子确实对她不错,每天给她吃食,还给她置办了不少衣裳,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脏兮兮的了。
老叫花子说他跟着白苟过活的那些天也学了些字,偶尔会教她认一些,写得扭扭曲曲的,难看极了,可她聪明,一学就会,字迹也比老叫花子娟秀多了。每每这时候,老叫花子总要笑嘻嘻地说她的这股聪明劲儿随白苟,说白苟目光如炬,挑了颗好苗苗,说完这些话,他又独自坐在破烂的门槛上抽烟,背影萧瑟。
老叫花子走的那天下着大雪。她抱着一堆木头跑回来的时候,老叫花子躺在硬木板上已经快不行了,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她回来,招她过来说话,就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抚上她青紫交横的脸,来回轻蹭着那些伤痕,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疼痛,近乎呓语:“……你的伤已经不能再自行愈合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要是那些愚民再欺负你了,千万别傻站着让自己受委屈,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护脑袋,护脑袋不行就抄家伙,总之一定要反抗,不能让别人白欺负了去。”
桌上细小的火苗“噼啪”地撺掇了一下,拉扯着映在墙上的重影。
那只枯糙的手无力地垂落,却被一双小手紧紧握住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牢牢地盯着硬木板上形容枯槁的老叫花子,张了张嘴,豆大的眼泪就下来了,一滴接一滴,最终不可抑制。
老叫花子的眼皮跳了一下,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傻孩子,哭什么,老叫花子累了,要睡了,这一觉就是时间长了点。咳咳,老叫花子要去见白苟了,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的吗?……”他转过脸,盯着布满蜘蛛网的房梁,满目疮痍,“他是想听你唤他一声‘爹’的,可他至死都没有听到。我想,那大抵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了,却也是他一生最不敢奢求之事……”
裹着风雪的狂风撞开门扉,油灯熄灭。
狂吼的风声里不知是谁遗落了一句:“好好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行文至此,突然有了很奇怪的构思!
嗯~奇怪到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了!
新年快乐~裸更伤不起啊!
小做休整。因着拜年,今天没更新,明日奉上一更,接下来就是男女主之间的戏码了!
☆、流言蜚语④
神思不知是清明还是混沌,不知睡了多久又醒了多久,身子忽冷忽热,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顿。隐约中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探上她的额头,夹带着一股好闻的幽香,灵绾本能地蹭过去,那东西却从她的额上拿开了,然后耳畔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灵绾半掀开沉重的眼皮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白光中立着一袭玄色的身影,她睁大眼睛想再看清楚些,奈何脑袋实在是晕沉的厉害,眼前很快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看来,你也并非一点都不关心她的死活。”
凭栏望月的夜央回眸看向从紫色纱幔后走出的墨华,但见他揭开青铜麒麟香炉往里添了些安神香,好看如玉的长指绕过袅袅升起的烟雾搭在桌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微抬,定定地落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夜央收起平日里的嬉笑,眉头微蹙:“你想到了什么?”
墨华眸色微动:“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叫少薰的女子曾当过我的神侍,我殿中的蛟兔本也是她的灵宠。蛟兔天性护主且一生只认一位主人。我曾想同它亲近些,却被它抓伤过好几回。”
窗外的木蓬茸开得正好,风一吹,无数的白色毛茸偏离枝头,悠悠地飞向墨染的天际,好像下了一场盛大的雪,漫天漫地的白。
夜央拂掉落在肩头的雪白:“话说得这么不明白,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回你。不过,我这儿倒是真有一件事要问一问你。”墨华挑眉,夜央迎上他的眸光,“你同月梭宫的辰玉仙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九天之上已经传遍了你同她的风月之事,你莫不是真的要娶她做帝后?”
墨华眸色微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夜央一窒,无奈地摇着玉骨折扇给自己降火:“我误不误会你根本不打紧,左右是你娶帝后,又不是同我抢人。倒是灵绾,她今日听到了不少伤她心的闲言闲语。你留下灵绾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她虽然身份不明,但好歹是个心眼不错的小姑娘,且满心满眼地装着你。你就当是做做样子,言语之上稍稍对她温和些,生活之上稍稍对她体贴一些,她也是会很高兴的。”
墨华收回眸光,伸手提起红泥炉上焚着的新茶给自己倒了一小盏,拿起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