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拖拉机手坐在上面,浑身是土,像神庙里的一尊塑像。
拖拉机猛然在我身边停下来了,但发动机还继续轰鸣着。
那个驾驶员在车上弯过身看我。我只看见他的一排白牙齿。“你去哪?”他开口问我。
“去农场。”“听声音,我可以说你是个女人。”
“不听声音,我也知道你是个男人!”我对这个人的话很生气。“哈……”他笑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坐上来,我正是要去农场的……”我有点讨厌他说:“不了,我自己
走着去。”
他大概也看出我生气了,赶快解释说:“我的确没认出你是个女的!因为你完全成了个
土人。再说,这地方很少有女人……噢,女同志。女同志!你上来吧,天都快黑了,路还远
着哪!”我有点犹豫了。正在我犹豫的时候,那个驾驶员已经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走到我跟
前,把我手里的东西拿过去,放在了斗车里。他的动作很敏捷,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看来我只好坐这拖拉机了。
我踩着车轮胎上斗车,但车沿很高,怎么也上不去。
拖拉机手就站在我旁边,嘿嘿笑着,看我出洋相。我生怕他动手扶我。我一边继续往上
爬,一边紧张地防备着他是否走近我。但他没有这样,这使我开始放心这个人了。
我终于勉强跨进了车厢。
他跳上驾驶座,转过头对我说:“手要把车沿抓牢,路不好,小心把你掼倒!因为顶
风,把头拧到一边去,最好把眼睛也闭上……”他细心地安咐我说。
我忍不住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就是农场的。”他一边回答,一边戴手套。
“农场的?”我高兴城喊叫说:“我就是去你们农场搞花棒和桑苗试种的!”他惊讶地
扭头瞅了我一眼,说,“为什么不派个男人来?”
“女的怎啦?”我看出他瞧不起我。
“女的?……噢,女的能顶半边天!”他嘿嘿地笑出了声,接着便启动了拖拉机。就这
样,我坐着拖拉机,没用半个钟头就到了农场。这时天已经黑了——也许只是傍晚,由于遮
天盖地的风沙,才使夜幕提前降落了。农场是个什么面貌,现在一点也看不见。
下车后,拖拉机手拎着我的东西,带我去找农场领导。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小伙子叫吴
有雄。
吴有雄把我领到了一排亮着灯光的砖房前。
在中间一个房门口,他向里面喊叫说:“曹书记,有客人来!”房门打开了,出来一个
五十来岁的男人,光头,体格魁梧——看来这就是曹书记了。
曹书记详细地看了看我,说:“你是郑小芳?”
“是。”我回答说。他笑着说:“好,好,好。地区林业局已经打电话了,说你要来,
我们把房子都给你收拾好了……有雄,你给灶房的人说一下,让给这位女同志做饭……噢,
先打些洗脸水端到一号客房去!”吴有雄把东西递给我,向我点点头,就走开了。
曹书记把我领到了准备好的“一号客房”里。
房间是极其简陋的——这我以前就想到了——不过比想的还要简陋一些。曹书记我把领
到房间后,问候和安咐了我一番。他叫我吃完饭好好休息,其它事明天再谈。他临走前补充
说:“我叫曹生荣。”洗脸水和饭菜都是吴有雄为我张罗的。
他已经洗过了脸。我这才完全看清楚了他的面貌:脸方方正正,肤色黝黑,年纪大概有
二十七八,一副很纯朴的模样。我一再感谢他。他反而不好意思地说:“这有什么感谢
的……”他把洗脸水和饭放下后,就走了。
我一下疲倦地坐在炕拦石上,感到头晕目眩。
稍徽歇了一会,就先洗脸,然后挑着吃了几根面条。现在我只想睡觉,对于房间的其它
状况,我也无心察看。
只是在脱衣服前,我详细地检查了一下被褥。
真叫人恶心!肮脏不说,一下子就发现了一个虱子!
尽管我瞌睡得要命,但在这床铺盖面前畏怯了。
没有办法!既然到了这样的环境,就什么都得忍受。
我举着煤油灯,费了好大的劲,仔细地把被褥上的虱子捉完。我打消了脱及服的想法,
便和衣躺在褥子上,被子只遮住胸脯以下,就吹灭了灯,睡在了一片墨暗中。
外面的风在继续孔叫着,像大海的涛声那般汹涌。沙子把窗户纸打得啪啪价响,像谁用
手大把大把扔在上面的。
尽管我瞌睡极了,但一躺在这黑暗中,反而又睡不着了。
不知为什么,薛峰的脸突然在黑暗中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是的,在这风沙怒吼的夜
里,在这荒寂而陌生的地方,此刻我又不由地想起了他。他啊!现在怎样了呢?一切都像他
当初想象得那样好吗?
九(薛峰)
我现在的一切都可以说相当好。
老实说,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是不容易的。人要知足而乐。先不说
社会上那大批和我同龄的人在城市待业、在农村劳动了,就是大学毕业,要进入一个理想的
工作单位也是很困难的。
而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著名文学刊物的正式编辑了。
我在编辑部上班以后,几乎得到了所有老同志的喜欢。由于这单位老人手多,现在进来
了一个青年人,大家都感到很高兴。我当然分在诗歌组当编辑。
这个组连我一共三个人,我先前已和他们熟悉了。其中的一位正休创作假,我和另外一
个老编辑值班。这位老编辑叫吴洁,经常在全国各地报刊上发表诗作,是我很崇拜的一位诗
人。老吴让我看初稿。他叮咛说,如果我认为不错的,填个稿签送给他;如果不行,我就可
以直接退掉。
我坐在搞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前,开始了工作。工作量尽管很大,但我兴致勃勃。这工
作叫人感到神圣而庄严。我,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就像法官一样,每天对无数人的稿件
进进判决。我会让一些人充满欣喜;也会让一些人感到失望——当然,失望的是大部分人。
因为投稿的人太多,而刊物每期只有十来个页码发表诗,所以挑选的数量是极有限的。
每天,我把大量的诗稿都分别装在信封里,抱到收发室退掉了,只选出少数十几首送给
老吴复审。而老吴还嫌我送的太多,让我再精选。一般说来,我对初学写诗的业作作者比较
看重。因为我自己就是刚开始发表诗作,知道一个人能在《北方》上发表一首诗该是一种什
么样的滋味。我愿意让许多陌生的青年朋友能尝到初次发表作品所带来的喜悦的幸福。
但实际上,这些诗很难发表。这倒不是说这些诗设水平,主要是作者没名气。刊物每期
发表的大部分是一些名人和外刊物诗歌编辑们的作品。名人的稿件一般不会到我的桌面上,
作者通常都是直接寄给老吴或休假的老林;有的甚至直接寄给主编本人;再由主编转给老
吴,又由老吴送审主编。
有时候,老吴会把国内一位著名诗人的作品让我看。这当然不是说让我看能不能发表,
而是让我学习。这些名人的诗,哪怕完全是胡扯,一般总是来稿必登。
老吴有时也向我征求对这些诗的看法。我已经学会了油滑,不管这些名人的诗写得好不
好,照例要大大赞扬一番。
但老吴有时反倒不以为然地说:“我看完全是平庸之作!”
平庸之作?是的,平庸。但你为什么又要发表呢?
不管怎样,这一切和我没什么利害关系——这并不影响我发表诗。我来这里才七八个
月,已经在全国各地刊物上发表了十几首诗。很怪,现在每次寄到外地刊物的诗,几乎没有
退回来的,都发表了。也不怪。因为我本人也成了诗歌编辑。不久,有些外地小有名气的诗
人,寄他们的作品时,也开始在信封上写:“吴洁、薛峰收”。这说明我也成了个人物。
老吴对我很满意,经常在主编室说我的好话。
他应该对我满意。我除过努力完成好他交给我的工作外,组里的一切杂务,包括扫地、
抹桌子、打开水,都由我一个人包了。这编辑部是个搞艺术的单位,但在日常生活中也要讲
究艺术。这里虽然听不见什么争吵声,但并不是一团和气。有些无声的争吵比有声的争吵更
厉害。等级观念是明显的。任何人都要在任何场所明白自己的地位,并以和自己的地位适当
的方式说话、动作。你不能表现的太无能。无能在这里是站不住脚的。长期下去,说不定连
行政人员都对你不屑一顾,说不定发电影票都把你遗忘了。这里对人的污唇不是打骂和训
斥,而是干脆把你忘掉。
当然你也不能把才气显露得淋漓尽致。再高明的意见首先必须用谦虚的方法讲出来,否
则有人会把你的好意见撇在一旁不管,而主要关注你的方法和态度,给你一个坏的评价。这
里和任何地方一样,也少不了个把是非精,他们工作和创作都很平庸,整天打探各种人的各
种事,到处传播,挑拨离间。看见谁工作好或者有能力,专门打击谁,一直想把这些人弄得
和自己一样卑鄙和无能才甘罢休。总之,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最聪敏
的做法是埋头工作,默默地承担最繁重的劳动,而把一切荣誉和出风头的事让给别的同志。
我一开始就小心翼翼。一切做的看来还算好。
我身上的血液终究太年轻了。不久,尽管我压制着不让燃烧,但还是沸沸扬扬的压抑不
住。我渴望运动,但这里没有一件体育器材。老同志们的锻炼形式主要是慢跑和打太极拳。
我想唱歌,但这里最忌讳大喊大叫。我想天上地下地和谁聊天,但在这里肯定是一种浅薄的
表现。这里一切应该表现为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