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于赓虞、李金发、冯至、韦丛芜这几个人,为新诗作者与作品第二期的第二段。第二期第一段几个作者,在作品中所显示的情绪的健康与技巧的完美,第二段几个作者是比较疏忽的。然而那种诗人的忧郁气氛,颓废气氛,却也正是于赓虞、李金发等揉合在诗中有巧妙处置而又各不相同的特点!于赓虞作品表现的是从生存中发生厌倦与幻灭情调,与冯至、韦丛芜以女性的柔和忧郁,对爱作抒情的低诉,自剖,梦呓,又是完全不同了。同是常常借用了古典文字使词藻夸张与富丽,李金发,则仿佛是有时因为对于语体文字的生疏,对于表示惊讶,如郭沫若、王独清所最习惯用过的“哟”字或“氨字,在李金发却用了“吁”或“嗟乎”字样。
或整句的采用,作自己对于所欲说明的帮助,是李金发的作品引人注意的一点。但到于赓虞,却在诗中充满了过去的诗人所习用表示灵魂苦闷的种种名词,丝毫不遗,与第一期受旧诗形式拘束做努力摆脱的勇敢行为的完全相反,与李金发情调也仍然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在第一期新诗,努力摆脱旧诗仍然失败了的,第二期的李、于,大量的容纳了一些旧的文字,却很从容的写成了完全不是旧诗的作品,这一点,是当从刘大白等诗找出对照的比较,始可了然明白的。
第三期诗,第一段为胡也频、戴望舒、姚蓬子。第二段为石民、邵洵美、刘宇。六个人都写爱情,在官能的爱上有所赞美,如胡也频的《也频诗逊,戴望舒的《我的记忆》,姚蓬子的《银铃》,邵洵美的《花一般的罪恶》,都和徐志摩风格相异,与郭沫若也完全两样。胡也频诗方法从李金发方面找到同感,较之李金发形式纯粹易懂点。胡也频的诗,并不是朱湘那种在韵上找完美的诗,散文的组织,使散文中容纳诗人的想象,却缺少诗必须的韵。戴望舒在用字用韵上努力,而有所成就,同样带了一种忧郁情怀,这忧郁,与冯至、韦丛芜诸人作品,因形式不同,也有所差别了。蓬子的沉闷,在厌世的观念上有同于赓虞相近处,文字风格是不相同的。邵洵美以官能的颂歌那样感情写成他的诗作,赞美生,赞美爱,然而显出唯美派人生的享乐,对于现世的夸张的贪恋,对于现世又仍然看到空虚;另一面看到的破灭,这诗人的理智,却又非闻一多处置自己观念到诗中的方法。石民的《良夜》与《恶梦》,在李金发的比拟想象上,也有相近处,然而调子,却在冯至,韦丛芜两人之间可以求得那悒郁处。刘宇是最近诗人,他的诗在闻一多、徐志摩两人诗的形式上有所会心,把自己因体质与生活而成的弱点,加入在作品上,因此使诗的内容有病的衰弱与情绪的纷乱,有种现代人的焦躁,不可遏制。若把同一取法于此两人诗的外形,而有所写作的青年诗人陈梦家作品拿来比较,便可明白陈诗的精纯,然而这精纯,在另一方面,也稍稍有了凝固的情形,难于超越,不易变化了。
把创作小说,容纳于同一个要求中,如五四运动左右,是人道主义极盛的时期。诗到那时也是这样。同情,怜悯,缺少这个是不行的。一切的观念是绅士的,慈善的。到稍后,年青人自己有痛苦,却来写自己的欲望了,所以郁达夫小说的自诉,有空前的成就。民十二到民十五,创作小说的方向,是在恋爱故事作整个的努力的,情诗也在这时有极好成就。到民十五年后,有些人革命了,创作多了一个方向,把诗要求抹布阶级“爬起来,打你的敌人一巴掌”那种情形上面,新的做人的努力是可尊敬的。这里使我们记起一个还应当提到的人,这人就是蒋光慈。这人在小说与诗创作上,都保留到创造社各作家的浪漫派文人气息。他从不会忘记说他是“一个流浪文人”,或“无产诗人”这种“作家”的趣味,同长虹陷在同一境遇里去了。长虹在“天才”意识上感到快乐,夸大,反而使自己缩小了。蒋光慈在他作品成绩上,是否如他朋友感到那种过高估价,是值得商讨的。书贾善凑热闹,作者复敏于自炫,或者即所谓海上趣味的缘故,所以诗的新的方向,蒋光慈无疑可说是个革命诗人。或者胡也频可以有更好成就,因为新的生活态度的决定,较立于顽强朴素一方面。
总起来说,是这样:
第一期的诗,是当时文学革命的武器之一种。但这个武器的铸造,是在旧模中支配新材料,值得说的是一本《尝试集》,一本《刘大白的诗》,一本《扬鞭集》。另外在散文中改造诗,是一本《过去的生命》。另外在散文上帮助了发展,就是说关于描写的方法,繁复,是《西还》同《草儿》。要明白关于形式措词的勇敢,是《女神》同《渡河》。
第二期的诗,在形式技巧上算完成了。《草莽集》,《死水》,《志摩的诗》,是三本较完美的诗。韦丛芜的《群山》,写故事诗明白婉约,清丽动人,且是中国最长之叙事抒情诗。冯至的《昨日之歌》,年青人热情与忧郁,使作风特殊不同。于赓虞的《晨曦之前》,悲哀沉痛,病的狂痫气氛,充满了作品。
李金发的《微雨》,从文言中借来许多名词,补充新的想象,在诗中另成一风格。若欲知道散文诗这一名称所赋的意义,是《过去生命》那种诗体裁以外的存在,则焦菊隐的《夜哭》可以说明。
第三期的诗,一种是石民的《良夜与恶梦》,胡也频的《也频诗选》,可以归为李金发一类。一种是邵洵美的《花一般罪恶》,刘宇的《沉淀》,可以归为徐志摩一类。另外就是新方向的诗歌,如戴望舒、蓬子之诗,在文字上找寻象征的表现方法。或从苏俄歌颂革命的诗中,得到启示,用直截手段,写对于革命希望和要求,以及对现世否认的诗歌,有蒋光慈的《战声》同其他集子。
七月廿六日
论技巧
几年来文学词典上有个名词极不走运,就是“技巧”。多数人说到技巧时,就有一种鄙视意识。另外有一部分人却极害羞,在人面前深怕提这两个字。“技巧”两个字似乎包含了纤细、琐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时甚至于带点猥亵下流意味。
对于小玩具小摆设,我们褒奖赞颂中,离不了“技巧”一词,批评一篇文章,加上“技巧得很”时,就隐寓似褒实贬。说及一个人,若说他“为人有技巧”,这人便俨然是个世故滑头样子。总而言之,“技巧”一字已被流行观念所限制,所拘束,成为要不得的东西了。流行观念的成立,值得注意,流行观念的是非,值得讨论。
《诗经》上的诗,有些篇章读来觉得极美丽,《楚辞》上的文章,有些读来也觉得极有热情,它们是靠技巧存在的。骈体文写得十分典雅,八股文章写得十分老到,毫无可疑,也在技巧。前者具永久性,因为注重安排文字,达到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亲切,妥贴,近情,合理的目的。后者无永久性,因为除了玩弄文字以外毫无好处,近于精力白费,空洞无物。
同样是技巧,技巧的价值,是在看它如何使用而决定的。
一件恋爱故事,赵五爷爱上了钱少奶奶,孙大娘原是赵五爷的宝贝,知道情形,觉得失恋,气愤不过,便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杀了。同样这么一件事,由一个新闻记者笔下写来,至多不过是就原来的故事,加上死者胡同名称,门牌号数,再随意记记屋中情形,附上几句公子多情,佳人命薄,……于是血染茵席,返魂无术,如此如此而已。可是这件事若由冰心女士写下来,大致就不同了。记者用的是记者笔调,可写成一篇社会新闻。冰心女士懂得文学技巧,又能运用文学技巧,也许写出来便成一篇杰作了。从这一点说来,一个作品的成立,是从技巧上着眼的。
同样这么一件事,冰心女士动手把它写成一篇小说,称为杰作;另外一个作家,用同一方法,同一组织写成一个作品,结果却完全失败。在这里,我们更可以看到一个作品的成败,是决定在技巧上的。
就“技巧”一词加以诠释,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贴”,是“求恰当”。一个作者下笔时,关于运用文字铺排故事方面,能够细心选择,能够谨慎处置,能够妥贴,能够恰当,不是坏事情。假定有一个人,在同一主题下连续写故事两篇,一则马马虎虎,信手写下,杂凑而成;一则对于一句话一个字,全部发展,整个组织,皆求其恰到好处,看去俨然不多不少。这两个作品本身的优劣,以及留给读者的印象,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一个懂得技巧在艺术完成上的责任的人,对于技巧的态度,似乎应当看得客观一点的。
也许有人会那么说:“一个作品的成功,有许多原因。其一是文字经济,不浪费,自然,能亲切而近人情,有时虽有某些夸张,那好处仍然是能用人心来衡量,用人事作比较。至于矫揉造作,雕琢刻画的技巧,没有它,不妨事。”请问阁下:能经济,能不浪费,能亲切而近人情,不是技巧是什么?所谓矫揉造作,实在是技巧不足;所谓雕琢刻画,实在是技巧过多。是“不足”与“过多”的过失,非技巧本身过失。
文章徒重技巧,于是不可免转入空洞,累赘,芜杂,猥琐的骈体文与应制文产生。文章不重技巧而重思想,方可希望言之有物,不作枝枝节节描述,产生伟大作品。所谓伟大作品,自然是有思想,有魄力,有内容,文字虽泥沙杂下,却具有一泻千里的气势的作品。技巧被诅咒,被轻视,同时也近于被误解,便因为,一,技巧在某种习气下已发展过多,转入空疏;二,新时代所需要,实在不在乎此。社会需变革,必变革,方能进步。徒重技巧的文字,就文字本身言已成为进步阻碍,就社会言更无多少帮助。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