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庆,编了部《世说新语》,内中就还有部分笑话。孔子好象是个和小说和笑话不能发生关系的人了,然而千年后的人对孔子保留一个印象,比较活泼生动的,并不是他的读《易》时韦编三绝铁挝三折,倒是个并不真实带点谐谑的故事,即韩婴的《韩诗外传》上,载孔子与子贡南游阿谷之隧,见一个女子“佩琟TM而浣”,因此派子贡去和女子谈话那个故事。
这又可见写一个历史上庄严重要人物,笔下庄严也未必即能成功,或从别的方法上表现,反而因之传世。表现得失既随事随人而定,它的价值也就不容易确定了。从这里我们可以明白,涉于小说的社会问题,是个多么复杂的问题。同是用一组文字处理人事,可作的或只是些琐琐碎碎的记录,增加鬼神迷信妨碍社会进步的东西,也可保留许多人类向上的理想,和人生优美高尚的感情。大约就因为它与社会关系太复杂又太密切,所以从一本书的作用上讨论到价值时,意见照例难于一致。我们试从近三十年中国这方面的发展看看,可见它和社会如何相互影响。明白过去或可保留一点希望于未来。
民国初元社会对于“小说”的关系,可从三方面见出:一是旧小说的流行,二是新章回小说的兴起,三是更新一派对于小说的社会意义与价值重估。
半时旧小说的流行,应当数《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说唐》、《小五义》、《儿女英雄传》、《镜花缘》、《绿野仙踪》、《野叟曝言》、《情史》、《红楼梦》、《聊斋志异》、《今古奇观》……书虽同时流行,实在各有读者。前一部分多普通人阅读。有些人熟习故事,还是从看戏听书间接来的。就中读《三国演义》、《水浒》,可满足人英雄崇拜的愉快。读《西游记》、《镜花缘》,可得到荒唐与幽默综合的快乐。读《封神榜》照规矩,必然得洗洗手,为的是与当时鬼神迷信习惯相合。后一部分多书生和闺阁仕女阅读。有的人从书中发现情人,有的人从书中得到知己。《聊斋志异》尤为人爱读,为的是当故事说即容易动听,就中《青凤》《娇娜》《黄英》《婴宁》这类狐鬼美人,更与自作多情孤单寂寞的穷书生恋爱愿望相称。《今古奇观》中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卖油郎独占花魁》,故事说给妓女和小商人听时,很可能会赢得他们许多眼泪,并增加他们许多幻想!
至于新章回小说的兴起,是与报纸杂志大有关系的。如《九尾龟》,《官场现形记》,《海上繁华梦》,《孽海花》,《留东外史》,《玉梨魂》……这些作品多因附于报纸上刊载,得到广大读者的注意,(那时上海申、新二报是国内任何一省都有订户的!)它的特点是渐趋于一致的社会性。故事是当前的,注意在写人写事。或嘲笑北京官场,或描写上海洋场,或记载晚清名士美人掌故,或记载留日学生革命恋爱。或继续传统才子佳人悲欢离合情节,如苏曼殊、徐枕亚等作品,就名为“香艳小说”。它们流传的时间短,分布少,当然不如旧小说普遍,然而它们的影响可不校因为北京的腐败,上海的时髦,以及新式人物的生活和白面书生的恋爱观,都是由这类小说介绍深印于国内读者脑中的。作品既暴露了些社会弱点,对革命进行自然即有大作用。然而当时有一部分作家,已起始借用它作“讹诈阔老”或“阿谀妓伶”工具,所以社会对于小说作家就保留个“流氓才子”印象,作品的价值随之而减少。这件事后来间接刺激了新文学的兴起,且直接致了章回小说的死命。
至于更新一派的人把小说社会价值重估,是配合维新思想而来的。吴稚晖先生为提倡科学教育,来写《上下古今谈》。林琴南先生大规模译欧洲小说,每每在叙言上讨论到小说与德育问题。梁启超先生更认为小说对于国民关系影响大,作用深,主张小说在文学上应当有个较新的看法,值得来好好设计,好好发展培育它。林译小说的普遍流行,在读者印象中更易接受那个新观念,即“从文学中取得人生教育”。虽然这个新观念未必能增加当时读者对于小说的选择力,因为和林译小说同时流行的小说,就是《福尔摩斯侦探案》。然而一个更新的文学运动,却已酝酿到这个新读者群中,到民八即得发展机会。新文学是从这个观念加以修正,并得到语体文自由运用的便利,方有今日成就的。
到现在来说小说和社会,有好些情形自然都不同了,第一是旧小说除了几部较重要的还可因为重新印行重新分配得到读者,其余或因为流行数量越来越少,或因为和读者环境生活不合,不仅老先生所担心的诲淫诲盗小说作用已不大,就是维新派担心的鬼狐迷信与海上黑幕小说,也不能有多大的作用了。一般印象虽好象还把小说当消遣品,小说作家和作品在受过初级教育以上的年青人方面,却已有作用且受到影响。大学校已把它当成一种研究课目,可作各种讨论。国内图书馆更有个小说部门,收藏很多书籍。国家学术奖金,且给作品一种学术上的重视,把它和纯数学以及史学等等并列。
国家在另外一方面,为扶持它,培养它,每年还花去不少的钱。国内出版业在这方面投资的,数目更极可观。一个有成就的作家,所能引起读者给予的敬意和同情,若从过去历史追溯,竟可说是空前的!就拿来和当前社会上一般事业成功者比较,也可说是无与比肩的!
但是,过去十年新文学运动,和政治关系太密切,在政治不稳定时,就很牺牲了些有希望的作家。又有些作家,因为“思想不同”,就受限制,不能好好的写他的作品。又有些因为无从在比较自由情形下写作,索性放下写作去弄政治。这实在是我们国家的损失,值得有心人注意。其次是文学运动过去和商业关系不大好,立法上保障不生作用,因此国内最知名的作家,他的作品尽管有一百万本流行,繁荣了那个新出版业,作者本人居多是无所得的。直到如今为止,能靠版税收入过日子的小说作家,不会过三五位。冰心或茅盾,老舍或巴金,即或能有点收入,一定都不多。因此作家纵努力十年,对国家社会有极大贡献,社会对他实在还说不上什么实际帮助。他还得做别的事,才能养家活口。所以有些作家到末了只好搁下不干,另寻生活,或教书经商,或做官办党,似乎反而容易对付。有些人诚实而固执,缺少变通,还梦想用一支笔来奋斗,到末了也就只好在长穷小病中死去,这自然更是国家的损失!关于这一点,实需要出版业方面道德的提高,和国家在立法上有个保障,方能望得到转机,单是目前的种种办法,还是不够的!若抽象的法律难于限制,就应当有个国立出版局作点事了。从商业观点来看一本好书,也许不过是它能增加一笔收入,别无更深的意义,标准上就不会高。至于从国家观点看来,一本好书,实值得由国家来代为出版,代为分配。照中国目前情形,一本好书印行十万到五十万本,总有办法可分配的!国家来作这件事,等于向全国中优秀脑子和高尚感情投资,它的用意是尊重这种脑子并推广这种情感。投资三五千万元,决不为浪费。即或麻烦一点,但比别的设计究竟简单得多,而且切于实际得多!作者若能从这个正当方式上得到应有的版税,国家就用不着在这问题上花钱操心了。
这种种合理的打算,最近自然无从实现。但这对于一个有自尊心和自信心的作者说来,还是不会灰心的。就因为他的工作物质上即无所得,还有个散处于国内的五十万一百万读者,他们精神上是相通的。尽管有许多读者是照我先前说的“无事可作,消遣消遣”,可是一本好书到了他的手中后,也许过不久他就被征服了。何况近二十年来的习惯,比我们更年青一辈的国民,凡受过中等教育的,都乐意从一个小说接受作者的热诚健康人生观。好作品所能引起良好的作用,实在显明不过。我们虽需要国家对于文学作用有更深刻的认识,同时还更需要文学作家自己也能认识自己,尊重自己。若想到真理和热情是可传递的,这个工作成就,实包含了历史价值和长远意义,他就会相信明日的发展,前途为如何远大。环境即再困难,也必然不以为意了!
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九日作于昆明
论特写
近十余年来,报纸上的特写栏,已成为读者注意中心。有些报道文章,比社论或新闻还重要,比副刊杂志上文章,也更能吸引读者,不仅给人印象真实而生动,还将发生直接广泛教育效果。这种引人入胜的作用,即或只出于一种来源不远的风气习惯,可是我们却不能不承认,在已成风气习惯后这类作品的真实价值,必然得重估!他的作用在目前已极大,还会影响到报纸的将来,更会影响到现代文学中散文和小说形式及内容。特写大约可分作三类,即专家的“专题讨论”和普通外勤的“叙事”、“写人”。本文只谈一谈用新闻记者名分作的“叙事”。
试就几个“大手笔”的作品来看,就可知他们的成就并非偶然。凡属叙事,不能缺少知识、经验和文笔,正如用笔极有分寸的记者之一徐盈先生所说:要眼到,心到,手到,才会写得出好的报道文章。他说的自然出于个人心得,一般学习可不容易从这三方面得到证实。因为“三到”未必就可产生好文章。同是知识、经验和文笔,在将三者综合表现上得失就可见出极大差别。检视这点差别时,有时可用个人立尝兴趣、或政治信仰、人生态度不同作说明(但这完全是表面的解释)。有时又似乎还得从更深方面去爬梳(即如此钩深索隐,将依然无什么结果)。为的是它正如文学,一切优秀成就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