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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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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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杯子叮叮当当碰在一起。好象几颗热烘烘的心碰在一起。心仿佛也斟满酒,醉醺醺了。在酒意朦胧中,我感到,我们好象回到了一九五三年,一九四九年,一九一九年,那些真实、赤诚、献身的年代。那时代的一切都是自发的,非人为的,因此充满魅力;生活有希望,心中有信念,哪怕这信念中有幻想色彩,希望中有虚构成份。为它死,嘴角也含笑。即使你将来由于过失成为生活弃儿,错怪它欺骗了你。但人的一生中,赶上这样一次,也不枉来此一世呢!
  迷人的一九七九年呵!一可能由于我喝了简梅的祝福酒,不久就全家迁回北京,我在报社重新领到记者证。经过严峻的岁月,记者的社会责任感变得郑重和分明,它使这记者证变得象铁制的一般沉重。
  这期间,简梅和简松正努力从黑龙江调回北京。他们来找我研究。我在报社,报社是一个长着一张巨嘴和十万个耳朵的大脑袋。消息灵通,联系面广,能够帮助他们。我也愿意帮助简梅,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多接触她?我模糊而幸福地感到,她对我有种好感;是好感还是一种信赖?她知道我是个音乐迷,几次从简山川那里搞到来华演出的维也纳、费城、波士顿等交响乐音乐会珍贵难得的入场券,并陪我去看。此后这姐弟俩的户口都弄回北京来,连铺盖卷儿也从遥远的地方运回来了,她家里一切悬留的问题都已解决。十年劫难里查抄去的东西和扣发的薪金一律发还。有如寒飙吹尽,这株几乎断绝的树重新又葱笼起来。生活把能发还的都发还了,无法还的则永远欠着。比如欠她死掉的妈妈,欠她可能放出光华的音乐生涯,还欠她什么?光阴?当然不仅仅是光阴。十年正常而良好的生活,会使她获得多少宝贵的精神积累。但她现在还看不到,也不当做一回事。生活陡然的转机带给她的快乐暂时压倒一切。可是当生活象潮水那样平静下去之后,她会茫然地将这一切寻找。有些也许还能找到,有些永远给流逝的时光冲去……如何补偿?她大概想也没想。
  虽然她和弟弟都回到北京。他们没有学历,没有特长,心气很高,却无所适从,找不到如意的工作,也不知什么工作如意,她渐渐苦恼起来。我又成了她减除苦恼的帮手。但是,在别人唾液里溶化掉的苦恼,转瞬会在自己心里重新凝聚而成。何况她的苦恼象浓烟一样摸不清,赶不散,紧紧笼罩着她。
  起先,她对我劝慰的话点头称是,渐渐默不作声,后来她拿话反驳我。心情愈冷漠,对世事议论起来就愈苛刻。我们便开始了一种新的谈话方式:辩论。我心里清楚,她把我当做对立面,好发泄胸中郁闷。有时我故意刺激她,为了使她在泄掉郁气之后可以痛快一些。斗嘴使我们没有忌讳地交换和交锋思想,关系反而更接近了……
  简松呢?简松好象没有这么多苦恼。他整天玩玩乐乐。家里富裕,没有迫使他快去工作的压力。他听音乐、跳舞、郊游、滑冰、游泳,还养只小狗。一帮朋友互相找来找去,比我这个上班工作的人还忙。他过得挺快活。
  有一次,简松来报社找我。说同他一起插队的一个青年写篇小说,想通过我的介绍在报上发表。闲聊半天,最后竟落到一个使我十分难堪的话题上。这就是他来找我的真正目的?
  “你喜欢我的姐姐吗?”他问得过于直截了当。
  我碰到真正的难题,真难回答。
  “我看得出你喜欢她。”他又补充一句,“她也喜欢你!”
  听到后一句话,我的心跳了。我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巴忽然不灵了。这天的话全都叫这个平日里不好言语的小伙子说了:
  “请你回答我,你是否能保证我姐姐的幸福?你必须回答我,因为我必须对她负责。前些年我能在黑龙江活下来,全靠着她。她太善良、太能干、太会照顾人了。她必须找一个可靠的人一起生活,我才放心。哎,你怎么不说话?”
  我仍旧没答话。对一个人幸福的保证,是件份量太重的事,我不敢轻易作答。
  他却不等我开口就说:
  “你能够,是吗?你是看得出来的我姐姐非常信任你,我一家人都非常信任你。你应当大胆向她表白。你知道她周围有一大群追求者吗?但我总觉得那些人都不可靠,只有你才最妥当。”
  我连头也抬不起来。真为难!她的确是我心中最喜欢的人;如果她愿意,我可以把自己的一切全都铸成她的幸福。只可惜她来到这世界上迟了几年。我比她年长十岁,怎好向她吐口?
  “你顾虑年龄比她大吗?”简松问。他平时好象什么事也不走心,原来事情都在他心里。他说:“这有什么?你难道还.这么封建?许广平不是比鲁迅小二十岁吗?再说,现在很多女孩子都想找比自己大十来岁的男人。”
  我听了大惑不解,禁不住问:
  “为什么?”
  “她们认为在一个成年的男人身边够味,也显得自己更年轻。另外,现在二十多岁的傻小子们没劲儿!什么也不懂,没知识,没思想。四十来岁的男人差不多又都结婚了。有些女孩子宁肯和自己看中的成了家的男人相好,把人家搅散,也不愿意嫁给跟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傻小子们!”
  我头一次听到这种话,异常惊讶,我发现自己与简松这样年岁的青年存在着很大一段距离。当然,我又是十分感激这小伙子。他是充满热情地要促成我和简梅的结合。心里的秘密第一次公开,我也第一次感到自己怯懦无能。他却慨然说:“这事交给我办吧,你大点胆儿就行了!”说完站起身走了。
  我送他到报社口,他跨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飞似地转眼就看不见了。
  第二天在报社,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他说,今晚他姐姐请我在大华影院看内参影片《魂断蓝桥》,还再三鼓励我“鼓足勇气”。
  她为什么请我看电影?是不是简松促使的?这件事的本身就非同寻常了。
  那天,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打扮了自己。在影院门口看见简梅,她手里拿着票站在道边等我。她表情平淡,衣着也很一般,是否女孩子在此时此刻,反而要装扮得朴素些,神情矜持些?人们不是都说女孩子在恋爱时,自尊心变得异常脆弱?恋爱是童年之后,第二个多梦时节;猜测萦满脑袋。
  看过电影出来,我们没议论电影,这很反常。以前我们每次听完音乐会出来,在道上总要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议论不休,简梅还要抢着发表意见。更何况今天看的这部感人至深的影片,有着丰富的、可供琢磨和议论的潜台词。这是到了捅破隔在我俩中间一张半透明的薄纸的时候了吧?
  月光和灯光,使她很动人。晚风一直吹进我的心里,我的心跳都加快了。
  我的话好象粘在舌头上了,吐不出来。当我想到了简松要我“鼓足勇气”的话,心情反而更加紧张。需要勇气的事总是很难做的事。简梅忽然说:
  “有人追求我:”
  “谁?”我问。听见自己“咯咯”的心跳声,只等她点我的名字了。
  “刘海。”她说。她没有一点羞怯,好象说别人的事一样。
  “刘海?”我怔住了。噢,那个唇上长痣的小伙子!我险些给这意外的消息打昏头脑,完全靠着毅力使自己镇定住。理智使我暗自庆幸没有先把心里的念头吐露出来,否则就会遭到拒绝,多尴尬!现在,自尊心叫我必须装做若无其事,还要保持住声调的平稳,不让内心的波动流露出半点。我问,“他在哪里工作?”
  “和我一样加里敦(家里蹲)大学。”
  “你熟悉他吗?”
  “他曾经和我一起在黑龙江插队。”
  “你喜欢他吗?”
  “他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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