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忽然想到“我”的意识有点奇怪。我不是自杀了么?“我”不是不应当存在了么?为什么我还意识到“我”呢?“我”应当是微翠而不是“我”才对。
但是我忽然想到“我”不是要在微翠身上复活么?我开始笑自己的愚蠢。那么微翠呢?微翠自己的“我”呢?我转动身子寻找微翠的“我”,我伸伸自己的手臂。
这可真的使我迷糊了,怎么这手臂竟是我自己的手臂?那么微翠呢?她在什么地方?
我的自杀是失败了!有奇怪的感触使我伏在自己的手臂上哭泣起来。
于是门响了,一个白衣的护士进来,接着微翠与世发都进来了。世发站在我的床前,微翠走到我的床沿,她摸摸我的脸庞,突然她伏在我身上哭了。
大家没有一句话,因为世上已没有言语可以表示我们想说的。
最后,护土劝开了微翠;她要我吃三片药丸,于是劝微翠他们出去。接着医生就进来了,我望着微翠勉强地跟着世发出去后,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解。
那么上帝的意志,并不是叫我牺牲自己去完成微翠了?
这成了我一个人睡在床上唯一的课题。
假如有一个全能的上帝,假如这上帝有一个意志来安排人间的一切;而一方面又要给人类有选择的自由,另一方面又期望人顺从上帝的意志,那么人所能做的是凭智慧与经验去解释上帝的意志而已。但偏偏上帝的意志常常是模棱两可,而每一种解释竟都可以自圆其说,这又是多么令人不解呢?
上帝既然安排了人间的一切,那么人类就不必有也决没有选择的自由;这是宿命论的想法。在这个想法下,人类也无从有美丑善恶的表现,也无从努力于进步与和谐。如果人有选择的自由,我们根据自私的表面的要求作我们行为的标准,那么人类也就无所谓文化思想与道德,同动物的世界不会有什么分别了。
上帝有无且不说,人在寻求较真较美较善的境界则是一样的,也许他的理解是错误,但是他总是这样的在寻求。对于真美善各种不同的理解是人间的纠纷。但是发于爱的总比较是对的。
我的智慧所能理解的不过如此。许多宗教是反对人自杀的,但不反对殉教。殉教也就是殉爱,那么我的自杀与殉爱正是一致的,说是我毁灭了上帝所给我的生命,但是我也完成了上帝所未完成的微翠的生命。
要是上帝的意志不让我来完成微翠的生命,不允许我把自己的眼睛来使微翠重明,那么,只是要微翠从别处获得重明的机会,来看我这个丑陋的生命了。
这诚如微翠所说,上帝要使她看到自己爱情究竟是否可以超越人间的条件。
但是,不知怎么,在我的心底始终不相信重明的微翠可以像现在一样的爱我的。不知道我这是我的自卑还是我不相信微翠灵魂的高贵。
那么,也许这只是一个消息,微翠可能永不重明;这消息只是使我们平静的生活起了一阵波浪;医生可能会在手术上失败。倘若动手术而失败,问题也就告一段落,如果永远有一个希望,而这希望又不能兑现,那么这就成了我们生活里的暗礁,我的生活将决不能恢复以前的平静,这是必然的事情。
在这样的解答之中,我觉得我再无力作任何的努力了。一切似乎只好听命运的安排,唯有时间可以让我再知道上帝的意旨。假如上帝是不存在的,人类也天赋了一种我与他的意识,精神与肉体的矛盾与分歧中的课题。而这个课题也就是人类的命运。能舍我而就他,舍肉体而就精神是一种解脱,这正是佛教所教我们做的,但是除了佛以外是没有人做到过。也有人努力于舍他而就我,舍精神而就肉体,但是偏也不容易做到,这因为人类的传统与文化使人不能再回复禽兽的简单的生活,这所以最自私暴虐的魔王也一定有一种人为的学说理论以解释他自己的行为。像我们这种常人,则永远在自私与利他,精神与肉体的矛盾中扮演着悲剧。
我在医院中又住了三天,第四天,我与微翠就回到苏州。
苏州的家园如旧,一切都是平静安详,花清幽地发着芬芳,鸟娴静地在吟着缠绵,而经过了这一个风波,我们的爱情似乎更浓于往昔。
微翠说: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你难道不知道我没有你是不会活下去的?我要重明是为你,没有你,我有了眼睛还有什么意义?即使不是你而是别人的,说是为给我眼睛而舍了自己的生命,我以后的生活也决不会快乐。一个人要用别人的生命来作自己幸福的资本,这是多么可耻呢?当我每时每刻用我的眼睛而想到为我死去的生命,我在运用视觉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现在,你总知道上帝要证明的不是你的爱情,而是我的爱情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爱,所以这是无须证明的。你虽然并不怀疑我的爱,但是你永远有一种奇怪的自卑,以为我看到你就不会这样爱你了;现在,如果上帝给我重明的机会,他就是要我来证明我对你的爱;要我在爱你的事实中,使你的自卑感消除。当你没有自卑感以后,你的天才将更显得灿烂,你对于这世界一定有更大的贡献了。
“千万不要再有愚蠢的想法,爱人;如果没有人会施我眼睛,决不去妄求,也不去催询,因为那也是上帝的意志,可能是上帝也不信任我的爱情,所以不要我重明了。如果有人舍施,那就是说上帝对于我的爱情看得很高贵了,他完全信赖我的爱情不会因我的视觉而变化;那么爱人,那时候你应当想到连上帝信赖我的,你怎么可以对我有怀疑呢?”
在我完全不知怎么去了解上帝的用意,微翠的想法真是给我无上的安慰。我们平静的生活似乎反而增加了光彩,我们的相爱似乎比以前更深厚。人世间如果有其他爱情的幸福,它是决不会超过我们的。上帝可以将无比的爱情的幸福赐予一个盲女同一个丑怪无比的男人,也足见他是并没有轻视盲女与丑男了。
这是奇妙的世界,也是奇妙的春天;没有音乐,没有书,也没有诗歌可以倾述我们爱情的美妙与幸福。我们的生命浸在这爱情里几乎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我们的空间似乎已远离了尘世,我们的时间好像也远避了我们的生命。在过去幸福的生活中,还有我们彼此对于自己不满的自卑,如今好像这些都已经消失,我们只是无我的相爱,相爱,相爱。
没有文字允许我写这一段奇妙的生活,追叙这一段的生活只是一种不求人了解的自语。
于是,大概不过是三星期以后,我接到了世发的一个电报:
“已有人捐赠,即来上海。发。”
我很高兴,兴奋地把电报读给微翠听。我以为她一定比我还兴奋的,但是出我意料以外,她竟完全没有当初被检验后所有的兴奋,歇了好一会,她忽然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不是很幸福了么?”
“是的,但是……但是也许上帝要给你更多的幸福。”
“我已经够幸福了,假如他的意思是要使你有更多的幸福,我应当照他意志去做;否则在我,我是已没有重明的需要了。”
“亲爱的,你怎么忽然变了;你不是说这是上帝给你试验么?要是不是上帝的意旨,不会有人捐给你的。”我说:“不要狐疑了,这是难得的机会,想想你就可以看见世上的一切了,这云、这花,这些星星与月亮……”
“那么你真愿意我重明的?你真的相信我的爱情有如我相信你的爱情了?”
“自然,自然。”我说:“亲爱的,上帝都相信了你高贵的爱情,我难道还会怀疑么?”
盲恋十七
如今,整个的世界似乎都在期待微翠重明了。世发拉了世眉,他们弟妹亲友在筹备盛大的宴会,大家都在设想购置新奇名贵的礼物,心庄与世发要把虹桥路的房子装置得辉煌灿烂,花园里开始缀起了红绿电灯,客厅里挂起了彩纸与汽球。
医生在手术后已经报告微翠有八分可以有完全恢复视觉的希望。
如今只要等待微翠出院的日期。
我们每天到医院去看她。世发还常常送点礼物给护士,这护士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少女,日子多了,她也常常参加我们的谈话,于是有一天她告诉我们捐赠给微翠眼球的听说是一个西班牙籍的修女,她是患肺病死的。她有一副非常美丽的眼睛。因此这位护士相信微翠将会成绝世的美貌了。
这使我猛然省悟到什么是上帝的意旨了。上帝一定是以我的眼睛不够美丽,没有资格去配微翠的面貌,所以他指使一个绝美的眼睛给微翠。
那么,上帝真的要把微翠造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仙女了!
人们似乎并没有智慧可以分别上帝的意旨还是魔鬼的诱惑。我不知道给微翠重明的机会是哪一个,我也不知道给我这个省悟的是哪一个。当我有这样省悟的时候,我马上意识到我是不配站在微翠的身旁的。
于是,当微翠解去纱布的日子越来越近时,我的自卑的意识也越来越强;虹桥路的房子越点缀得美丽灿烂,我越感到自己的丑陋与暗淡。我觉得我活在那里不但不能做微翠的点缀,反而会是妨碍微翠的光彩的阴影。
最后,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我于微翠要出院的前三天留了一封信给世发,我还留下一只我定镶的宝石戒指,算作我庆贺微翠重明的礼物。没有告诉人就独自搭车回苏州了。
我在给世发的信里,没有说及我的心理的原因,但除了心理的原因外,我也说不出其他的原因;我极力使我的信写得非常愉快与自然;我只表示我不习惯于热闹的场合,所以要先回苏州;我还表示希望微翠于重明后在上海多玩几天,并请世发于微翠想回苏州时,陪陪她回来;我在苏州当布置另外一种欢迎与庆贺。
从虹桥路到北站,我经过许多热闹的马路,但是我竟一点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