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林稻门先生方才回去。我同张老先生都送他到车上,那时天空上已经是繁星满天,张老先生同我走着,告诉我这里治安很好,只是非常冷静,这房子楼下只有我一个人,问我是不是会怕。我告诉他我是习惯于一个人的。他忽然说:
“不过拉茜可以做你的伴侣,你可以让它睡在你的房内。”
我只是点点头,实际上我今天第一天的印象,最讨厌的就是拉茜,它似乎始终是敌视我的。
回到屋里,张老先生就上楼了,我也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开始理我的什物。
夜在这里真是静寂,除了隐隐约约偶尔的犬吠声以外,可以听到的是园中白杨的萧瑟与一声两声草地上的淅索,那正是暮春的季节,气候不冷不热,我理好什物,凭窗外望,月光照得草地如水,阴暗的平台上有参差的白光,我心里感到非常平静与愉快,我伫立很久,关了窗,拉下窗帘,我听了几张唱片,方才就寝,这真是我平生最平静与愉快的夜晚了。
第二天,我七点钟就醒来,一开门,拉茜就闯进来了,我突然发现它对我已无昨天的敌意,我拍拍它,它对我摇摇尾巴,我们就在短短的时间中建立了友谊。我当时想到林先生事先竟没有对我提到拉茜,它倒是第一个成为我的朋友呢。
盥洗以后,我到园中去散步,就在走到屋后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个少女的后影,她披着黑色的头发,穿着白色的衣服,她的飘逸的身躯真使我惊奇了,但是我不愿她看到我丑陋的容貌,我习惯地避开她的注意;她好像正走向后门,我再回头时她已经消失了。
这使我非常奇怪,因为张家的两个女佣,一个健硕的中年妇人是烧饭的,一个是半老的肥胖娘姨是管孩子的,我昨天都已见过,怎么还有另外的人呢?
我一面走,一面想,突然我想到昨天老先生告诉我他的外甥女要来上海升学的事,那么就是她,她已经来了?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这么早,而且她穿的是家常的便服,还有她的头发显然是毫无修饰,难道她是夜半到来的?
我走回到平台上,还是一直在想这个谜,一直到女佣人叫我吃早餐,方才从迷梦中清醒。
那一天我照着规定的时间为两个孩子教书,傍晚的时候张老先生才下来,他并没有同我谈到外甥女,但不知怎么,这早晨的影子始终在我脑里盘旋。我心里又不安又狐疑,很想问问张老先生,但觉得很难启齿,所以始终忍着。
照例,像我这样一直过着痛苦的生活,现在居然有了一个完全合于我个性的安详舒适的环境,应当是感到满足与愉快了,但是这奇怪的好奇心,意使我对于这早晨所见的影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与遐想。
在我的生命下,我从未想到过恋爱,对于娟好的女性,我自然也有看—眼的欲望,但是因为我不愿意被人看见,所以从未作这样的冒险;像我这样丑怪的容貌,我知道决没有女性会对我有好感的。我也曾读过《巴黎圣母院》一类的书,我也希望有机会可以把我的爱情完全无条件献给一个把我当作朋友的少女。但是这只是罗曼蒂克的幻想,实际的生活是不会有这样机会的。但就因为我的一生是孤独的,所以我常有许多幻想。善于幻想,也就成为我娱乐的一种。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音乐就陷于许多莫明其妙的幻想之中,三四个钟头都可以这样消磨着。
那天夜里,在我清寂奢侈的小房间之中,我奇怪的不安又使我幻想起来。
既然她不是张老先生的外甥女,家里又没有别人,那么她难道是什么鬼怪,像聊斋志异所述的那种鬼怪。如果鬼怪可以不计较人间的丑怪,那么我正具有一颗充满着从未运用过的情热与爱的心灵。我是多么希望她会在我窗口的平台上出现呢?
我熄了灯,拉开一点窗帘,我从玻璃门望到平台,又从平台望到草地,月光皎洁如昨夜,没有风,宁静的草地上没有一丝的动静,再望过去,啊,突然我在草地上看到了一个影子。
一个影子,我的心骤急地跳了起来。
这影子不像是一个人,也不像是一株树,我细认之下,发觉像是有个人斜倚在树旁边。我尽力往远看,但是平台的屋檐阻止了我的视线。
而这影子给我诱惑力使我无法作罢,我正想掀起另外一扇窗帘再细认之时,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咿唔的声响,完全是小孩子的声音,这时候我真的无法忍耐,我冲动地起身,轻轻地打开玻璃门跨到平台。
一到平台,我发觉我真是可笑,原来是拉茜被拴在一株矮树上,它躺在地下,大概是孩子们做的事,而佣人没有放它。它一见我就站了起来,对我叫了两声,这不是恶意的叫声,而是提醒我为它解去束缚。
我当时就很快的走到草地,过去到矮树边去解拉茜。
这时候深蓝的天空月亮正明,无数的星星在闪烁,广大的穹苍只有淡淡的白云凝滞在西面。整个的花园设有一个人,只有矮小的花木疏落地投着影子,我一时间竟觉得自己的重要与伟大,我解除了拉茜,拉茜就在我身边奔跃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被一声开窗的声音所吸引,猛抬头间,我看到了楼上阳台上露出一个人影,是个披着神秘长发穿着洁白衣服的影子,我楞了一下,但是这人影似乎只在阳台上一晃,接着就消失了。我失神地位立着,我希望这不是幻觉,我希望她还会出现,但是再没有了,窗口是漆黑的一个空虚,两旁隐约地垂着银色的窗帏。我不知道伫立多久,拉茜到我身边纠缠,我才悟到我的现实。
在一切无望之中,我回到了房内,拉茜一直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刚才所见的是幻影还是实物,而我所以这样大胆的敢望着阳台上的长窗,还是因为在夜里,背着月光,我知道她是不会发觉我丑怪的面目的。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即使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而我还有机会碰到她,我知道我也是不敢这样去看她的。
美丽的夜,美丽的幻影,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在这样的空虚中,充实我的是拉茜对我的注视。
我与拉茜间由此建立了更深的友情。
盲恋三
我从来不喜欢动物,不,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我没有接近过。我来的时候,林先生没有告诉我拉茜,而它竟变成第一个接近我的生命,而我在它的身上发现一种人性的同情与温暖,这一种同情与温暖则是从未有人给过我的。
我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当我从痛苦贫穷龌龊的世界到一个安详宁静美丽的世界之中,从孤独无依冷酷敌视的环境到有了一个像拉茜这样的朋友后,而仍有所求呢?说这是人性的不知足,那么这人性意不是人所能抵抗的。
我没有在以后的几天中再碰到那个美丽的影子。但是我没有忘记,我不能相信这是爱情,也不能解释这是好奇,这是一种欲求,一种在我孤独生活中永远埋在我心底的欲求,如今在外界的压力减轻之时,它浮到了我的心上。我曾在早晨走向屋后,在第一次碰到她的角落张望,我也曾在夜里踏到花园,引颈张望那阳台上黝黑的窗棂;但是我没有再见她。
可是,当我用各种的方法,向我所教两个小学生喻诱之中,她的存在是逐渐地确实了。不过这还是隐约的存在;我怕他们传出去,不能太明白地问,而他们更没有清楚地回答,我所知道只是在这房子里除了林先生所提到的人以外,还有一个人存在着.她不是幽灵,也不是鬼怪。
是很少的了解,但已经解决我的问题。在我意识中,她的真实的存在,应当是增加我的希望的;但是在我下意识之中,我反而不希望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如果是一个真实的人,我是不能见她,也是不能被她所见的;没有一个人看见我不鄙视我,没有一个人看见我而愿意接近我的。她既然是一个真实的人,那么我不希望她见着我了。
因此,当我知道这幻影是一个真实以后,我就平静了许多;但是夜深更静之时,轻轻的风,微微的雨,萧萧的白杨,淅索的青草,我竟时时怀疑她是一个真实的人,我用各种自解的推理,譬如她怎么可以不再下楼,她怎么会整天不作声……,来相信她是一个鬼怪或幽灵,而期望她会在这时候降临。
日子的过去,使我对于这环境逐渐适应,楼下这几间房间我都很熟悉,楼上我一直没有去过。我很想对张老先生暗示,参观参观楼上的房子,但是我没有做;我自卑与内向的性格使我一生从未做过主动的事情,对于这个要求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在楼下几间房子中,书房是只有与林老先生在一起时候坐过,里面有许多他所喜欢的书画古玩,我一个人是不会进去的。饭厅是我最不喜欢的房间,因为光线太亮而里面还有一面镜子,我最怕镜子,也最恨镜子,镜子使我看到我这个丑怪的容貌,我一看到自己的丑怪就会想到自杀,我恨我自己,除了毁去丑怪的外形,我无法有我自己的存在的。在头两天给学生教书的时候,佣人就把上课的地方安置在饭厅。饭厅是一个长方形的桌子,学生坐在两旁,我势必坐在那一端,而面对着我的是一个酒柜,酒柜上没有放着几瓶酒,而后面则是一个很高的镜子。我当时就吃了一惊,我把我们的座位移到另一端,我背着酒柜就坐,但是我心里始终不舒服,好像时时觉得后面有人在窥伺我。而当时我猛一抬头,竟见到我对面一端是一只放着瓷器的玻璃橱,那上面虽没有镜子,但是也隐约地鉴照着我的人影,我的心马上不安起来。下午,我就把上课地方改到客厅,从此我就很少到饭厅去,除了上课以外,经常我都在自己房内,或者到平台与花园里,好在吃饭是佣人送到我房间来的。
虽是如此,但我仍不免看到镜子,这因为饭厅与客厅是相通的,经常没有拉上那绒帘,坐在客厅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