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了,外人议论起来,还不疑心是太翁使着悛大官人上门闹?这件事说到底苏娘子终是没做错甚么的。”
周友清心里着实恼恨润娘,也望着周悛能整治了她。偏周悛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成事不足也就罢了,这会还丢了自己的脸面,逼着自己竟要帮起润娘来,越想心里越是不甘,因此哆嗦着嘴皮就是不应声。
老管事自是明白他的心思,摸了摸才刚揣进怀里的一贯钱,眼珠转了半圈身子往门口转去,试探道:“不然,我打发她回去………”
“等等!”周友清慌忙叫住老管事,沉吟了半晌道:“你领那丫头到东角院的西厢里候着。”
“嗳。”老管事的眸底闪过一丝蔑笑,转身而去。
知芳背对着那扇刷着青漆窄小角门站得笔挺,任由日头一点点的西移;地上的影子渐渐地拉长,而她笃定的背影却没有一丝的焦急。
终于身后传来“吱噶”的声音,随后便响起老管事沙哑的嗓音:“我替你说了一车子的好话,太翁才答应见你,快随我进去吧。”
知芳的右嘴角向上歪去,鄙夷的冷笑一闪而过,转过身面容上已换上了感激的神情,将一个小布包塞进老管事手里:“多谢平叔了。”
周平接过小布包掂了掂,里头怕不有两贯钱呢,心道那小寡妇倒真是大方,随便塞塞就是三贯钱!眼里的笑意越发真诚了:“都是一家子人,苏娘子一个寡妇人家也实在不容易,能帮的我哪有不帮的道理。”
“那是,素日我在家总听阿娘说论起这么多本家人,惟独平叔最是仁厚肯帮人的,不然我也不能求到平叔这里来呀………”知芳随着周平沿着墙根拐过道小门进了东角院,知芳踏进院中的那一瞬时,微有些愣怔忙收敛了心神,听周平指着矮小破旧的西厢,道:“你且在这里等等,我去回禀太翁!”
知芳福身道:“多谢平叔了。”
周平受了礼,道:“你就在等,可别乱走动惹恼了太翁,我可帮不了你!”
知芳笑脸依旧:“我理会的。”
周平溜着眼打量了她一通,方背手而去。
知芳站在院中以目相送敛了笑脸,日影斜斜地照在她细眉杏眼的脸上,却是阴沉一片。微风掠过,石榴裙的裙裾轻轻扬起,她翩然转身,艳红裙裾微漾仿若盛开在日影下的一朵美人蕉。
正文 八十六、求援(下)
八十六、求援(下)
知芳迟疑着步进西厢昏暗的堂屋,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直欲做呕,赶紧退了出来。站在廊上眼珠子只一转,这个荒芜颓败小院落便尽收眼底,墙角已然枯死的丝瓜,只有几根了枯脆的藤蔓挂在半倒不倒竹架上,架下的石凳石墩也已或碎或倒,而原本石子漫成的小径上也是杂草丛生。
“哎………”看着这破败的影像,知芳忍不住轻叹,神色怔忡。
那一年随喜哥儿他们来拜年,自己调皮不知怎么跑了到这个小角院来,因认不得回去的路,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在屋里读书的少年,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出屋子,看见院里雪地上站着个裹着小红袄,两根小麻花辫上绑来粉黄蝴蝶结的小丫头,在那里哭得好不伤心。少年行到她身边蹲下轻声的地哄着她,那声音比春水还要温暖。
小知芳渐止了哭声,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大哥哥,他比自家的恒哥儿还俊上几分,不过也比恒哥儿还瘦些,可他的手好大好暖和,自己的小手缩在他的掌中像只撒娇的小奶猫。
后来她才知道那少年名叫周世朗,是四太爷的独生子连恒哥儿也要叫他一声小叔。而这个清幽的小角院是他的外书房,因这院子与东角门相通,午后无人她常偷溜来找周世朗,然后在这幽静的小院里消磨掉整个午后。
周世郎总会准备了香甜的糕点和稀奇的零嘴等她,当她吃完了东西,周世朗便会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有时则将她抱在膝上一字一句的教她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喜宾,鼓瑟吹笙………”每当小知芳奶声奶气地跟着念,他总会摸着小知芳的脑袋笑着称赞:“小芳儿真聪明!”
随着年岁渐长知芳要做的事情多了起来,再不向从前有那么多的空闲,而且她也学会了害羞,再不好意思独自儿跑来找周世朗。后来她听说他中了举,听说他同城里官宦人家的小娘子订了亲,知芳替他欢喜过也为自己哭过,其实到底哭甚么她不知道,只是心里酸得厉害。
某日进城,她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见自己与一辆马车相遇,然后便各自东西,刹那间她明白了自己和他就是背道而驰的两辆车,相遇不过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尔后便是渐行渐远。
在往后的日子里,年节时她还是会陪恒哥儿、喜哥儿过来请安,偶尔碰上了他,知芳也只是疏远而有礼的微笑。她看得出周世朗眼眸中的疑惑,却从没有给机会让他问出口,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他可爱的小妹子罢了。
后来周世朗成亲、生子、丧妻、亡故,这所有的种种她便只是听说而已,甚至不再因他而悲喜。一直以来知芳都以为过往已在时光的消磨中悄然褪色,然今日她站在当初的地方亲见到荒萧的院落,眼泪依旧滑落不来,别人是物是人非而自己却是人事两非,知芳勾起道苦笑,眼泪溢进嘴中身心都苦涩起来。
“贵嫂子,贵嫂子,大翁叫你过去!”小仆童站在知芳身前,连唤了有数声,也不见知芳应答,不由加重了语气。
“噢。”知芳赶忙侧过身抹去了眼泪,道:“请小哥儿带路吧。”
小仆童疑惑地打量了两眼知芳,道:“随我来!”
知芳随着那孩子过了两三道门,在内院的正门外停下,那孩子嘱咐知芳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回过太爷!”
知芳口上答应着心里却好笑了起来,这老头儿也学着娘子摆起架子来了!正自好笑突听得门帘响,从屋里走出来个十来岁的少年,穿一身藏蓝色直裰,头上挽着个髻。俊朗的小脸上却有些沉闷的暮气。饶是如此知芳还是看直了眼,不想被那少年逮了个正着,她登时微涩了脸慌心移开眸光,恰好那仆童走出来道:“太翁叫你进去。”知芳赶忙应了随了进去。
周友清坐堂屋里的榉木太师椅上,微合着双目干枝似的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支手端着青梅子釉的茶盅,他心里的那份不甘忿恨在看过孙儿做的文章后消退了不少。
周平侍立在旁,看着知芳款款地走了进来,但见她两眼微微发红显然是才刚哭过,衬着她挑着浅笑的嘴角,怎么看怎么不对。
“四太爷安好。”知芳一进了堂屋,就不由自主地收敛起适才飘荡的情丝,丰润的的脸上摆起虚冷的笑意。
周友清微张开眼睨了知芳一眼,复又闭上,道:“你家娘子可算是懂事知礼了,知道打发人给我这老头儿请安来了!”
知芳站在堂下微低着头轻笑,每一道笑纹里都隐着疏冷:“太爷这可是错怪咱们娘子,她毕竟是个寡妇家深居简出才是正理,家下人若满村里乱晃岂不是惹人取笑。况且该当的礼数咱们也没少着,旧年太爷说宗祠里漏雨,咱们娘子二话没有立马拿钱出来不是!”
“哼!”周友清重重地哼了声,睁开眼瞪向知芳问道:“那你这会跑来做甚么?又不年不节的!”
“太爷竟不晓得么!”知芳大睁两眸,惊诧地道:“为着刘先生的事,悛大官人一大早就领了家里人在咱们门头上大闹!可怜咱们娘子昨日夜里才生了小妞儿,劲还没缓过来便撑着软绵绵的身子同悛大官人理论辩驳。城里的陈老郎中被闹得实在住不下去,丢下几包药带着秀姐儿急急地回城去了,就是刘先生也被闹怕了,跟着陈老郎中一齐走了………”
“哐啷!”一声响打断了知芳的话,她偷眼向周友清瞥去,但见他将手中的茶盅重重地搁到案几上,红亮如陈年核桃似的脸绷得铁紧,嘴角亦微微地抽搐着。
知芳垂了眼眸,掩去眸底得意的浅笑,接着道:“谁想悛大官人这会竟又带了人到咱们家门头上闹,娘子听报登时晕了过去,鲁妈并我阿娘守在床前哭得死去活来,这会家里是里头哭外头闹,我实实是没有法子了才来求太爷!好赖看在咱们娘子刚生产的份上,可怜可怜她,替咱们说句话吧!”
说到后来知芳已是声带哽咽,眼泪更是跟继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只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她就哭湿了手里的那块帕子。周平躬着身子,精瘦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这个丫头倒是把老头的心思揣测得明白,下一手便落在老头儿的痛脚上。
周友清绷着冷脸,道:“你不用在这里同我装可怜,悛小子的脸………”
“嗯哼!”周平听他竟扯到周悛挨打那上头去,赶紧重重一咳。
知芳拿起帕子抹去适才溢出眼底的泪珠,顺带也挡去了嘴角冷利的斜线。
周友清被周平这一打断,登时明白自己险些说漏了嘴,脸上半嗔半讪的颜色是又青又红,调息好了一会才拣回了长者的架子:“悛小子又不是冲你家娘子去,她强出甚么头,只在屋里养着就是了!”
“话虽然不错,可悛大官人领着那么些人在门头叫骂,咱们娘子又哪里能安心将养?再说了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是咱们娘子做了甚么丑事!说起来刘先生搬来咱们家也是族里的意思,这会子出了事娘子碍着族里的面子也不好辩驳,但若由着悛大官人这么闹,莫说太爷就是族里面上也不好看。倘或刘先生那事闹得人尽皆知了,咱们族里的小官人们还要不要前程了?”
周平默立在旁,稍抬了眼眸飞快地向满脸苦状的知芳瞥去,心里不由赞叹佩服,“厉害,厉害!字字句句全落在老头的软胁上,而言语间隐含的胁迫更是将老头儿逼到了墙角,连道缝也不给他留!”
知芳瞧着周友清越拧越紧的眉头,试探着道:“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既然刘先生都避走了,咱们可不趁着这会息事宁人。就是族学里学生的亲长,一来都是有讲礼的人家,二来他们还能不顾忌着自家孩子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