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说:小姑娘有喜了!嘉宝的心往下一沉,知道事情坏了。
她再一次去小兔子家。这一回,小兔子在家,说这几天南昌没来,建议她去南昌家,并且将地址写给了她。她运气还不错,南昌正在家。他从午觉中被叫醒,看见房间门口站着嘉宝。经过这些日子的煎熬,嘉宝憔悴了不少,可依然显得颇有光彩。嘉宝说:我怀孕了。南昌说:怎么会的?嘉宝说:问你呀!南昌这才醒过来。他下了床,将房门带上,走到床对面墙角的藤椅上坐下。嘉宝问:怎么办?南昌的意识却越来越清醒。怎么办?嘉宝追问道。她在南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窗外稠密的梧桐叶间,不时有风习习吹来。两个人不说话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南昌说:我会想办法的。回去的路上,嘉宝的心情已经大有改观。她的性格很帮了她的忙,换个人,都要愁死了。
嘉宝走后不久,南昌也出了门。他先在街上无目的地兜一阵子风,然后径直向西区骑去。他来到小老大的公寓楼,当他走进小老大的房间,看见小老大坐在阳台落地窗前的观礼台,就好像自他上次离开后就没有动窝似的。而他,则是急剧地变化着,精神和肉体,以至外形,都脱离了原先的坯子。这逃不过小老大的眼睛,他注意地看着南昌,然后移开眼睛,似乎看到了不便明说的内情。等南昌向他开口求援,他并没表示出太大的震惊,一是有所准备,二也是不想吓着南昌。他答应替南昌想办法,让他下一日就来听信。
第二天,南昌便和嘉宝一同去了小老大家。小老大听嘉宝说了自己的名字,便说她是与好莱坞的女星同名。嘉宝说正是,她母亲最喜欢这位女星演的电影,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比如《茶花女》……两人热烈地聊起了好莱坞电影,南昌从旁看着,觉着他们才是一类人。坐了一时,临到告辞,小老大递给南昌一张字条,要他们到黄浦江那边,川沙县一个叫做紫藤萝公社食堂的地方,去找一个叫高晨的人。
16 高医生
南昌和嘉宝骑着车,乘轮渡,走土路,找到了紫藤萝公社食堂。在一间挂着卫生院牌子的房间里,见到了高医生。起先他们分辨不出高医生是男是女,白帽子底下的鬓角剃出青色的头皮,口罩上面的一双眉眼则是女性的清秀温和,等开口说话,他们才断定,这是一个女医生。
高医生是浙江杭州人,高家原是著名的大户,但他们的一支却式微了。到她出生的一九二○年,家中的地和房都典了,已无收入可言。在她三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带了一个姨娘离家,杳无音信。她由乳母抱着,去到上海的姨母家。姨母家供她吃住,还供她上学,负起了养育的责任,但感情终是疏淡的。惟一亲近的就是乳母,她们就像是一对母女,夜里歇在房内,大的嘱咐小的努力争气,小的允诺大的奉养她一生,一直说到泪眼婆娑,相拥入睡。
姨母家的住宅是偌大的一座,有无数的房间与无数的走道,她本能地选择僻静和背阴的角落过往,就好像尽力要让人觉察不出有她这个人,她觉得她是这个家多出来的一个人。三年的寄宿中学的生活,使她收缩着的身心略略伸展开,然后,进了医学院。作为教学医院,学生们有相当部分的学习课程,是在医院里临床进行。高晨穿着白衣,随老师走在病房,尤其是那种贫民大病房,几十张病床纵横排放,上面都是受苦的人。她有时候会感到奇怪,在姨母家里,身边都是享福的人,可她却是消沉的;到了这里,面对着如许受折磨的人,她则昂扬着。这是为什么呢?她想:大约是“同情”这两个字。后来,她发现,仅仅“同情”是不够的,她目睹他们忍受煎熬,挣扎和搏斗,其中有一些人最终不得不服从命运,一种敬意油然升起。于是,在她心中,充满了慈悲的心情。毕业后,她进了一所教会妇产科医院。到了文化大革命,像她这样,既是工商地主出身,又生活于有产者家庭,加上教会学校背景,总是批判和斗争的对象。还是多亏了姆姆,不管是单位的造反派,学校的红卫兵,或者里弄里的野蛮小鬼,凡是上门都是由她出去对付。要带高晨去批斗,她则跟着,一路和人辩着。门口不论来人贴了什么,她都有胆量撕掉。
革命的初潮一过,她就被下放到川沙紫藤萝公社卫生院。此时,她被剪得七高八低的头发还未长齐呢!像南昌和嘉宝这样,经过辗转关系介绍来的莽撞男女,在高晨并不是第一对。这些男女青年,在她眼里,都是孩子。他们的惊慌、窘迫、恐惧,不期然地让她生出母爱的心情。那些中止妊娠的女孩子,一律咬牙忍着不出声,下了手术台,躺都不躺,一溜烟地跑走。那些男孩大多是孱弱的,让人不敢相信他们能对女孩负责。
南昌坐在一边,听高医生与嘉宝问答,他发现女性的身体竟是那样复杂,他了解甚少。而他对自己,男性的身体,又有多少了解呢?时间已到正午,高医生领他们到公社食堂吃饭。食堂里弥漫了草木灰与饭蒸汽的味道,嘉宝忽又呕吐起来。高医生买来盐水虾、红烧鱼、咸菜毛豆。这两人都没胃口,南昌还吃了半条鱼,一碗饭,嘉宝只是开水泡了半碗饭,用了点咸菜送下去。
手术时,南昌就坐在外间,听得见里面器械的响动,还有高医生对嘉宝的说话——让她数数。南昌不由也在心里跟着数起来。嘉宝一直没有出声,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过去,突然间,嘉宝发出一声哀求:医生,拉拉我的手!南昌将头埋在膝间,感到了惨烈。
终于结束了,高医生洗净手,在南昌身边坐下。嘉宝在里间,声息悄然。高医生问:今年多大?十八了,南昌回答。父亲母亲呢?父亲隔离审查,母亲去世了,南昌如实答道。停了一会儿,高医生问:中学学的是英语还是俄语?南昌说:英语。高医生念出两个英语单词:Light,True。
“光和真理”,这是我们学校的校训。说罢,她笑了,摆摆手说:好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南昌在后,嘉宝在前。嘉宝的背影颠簸着,南昌的心也在颠簸,不是心痛,而是恐惧,恐惧这个创口会崩裂,流血,不可收拾。船到浦西,出了码头,他们都没打个照面,分别往不同的方向骑去。南昌骑过大楼间的窄街,恍惚中迎面跑来一个小孩,他急忙一个刹车,人和车一同倒在地上。这时,他看见了天空,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高医生说的两个词:光和真理。他身上压着自行车,滚烫的地面烙着他的身体,他身体深处也有一个创口,受着抚慰。
下午,丁宜男家的窗户上响了两下。推出窗去,见是嘉宝,一张脸小而且苍白。她进来后,站了站,说:我能在你床上靠一会儿吗?丁宜男觉得异常,想问又不知问什么,就让她躺着,回到缝纫机前继续做活。几次回头,看嘉宝一动不动,便走过去,想问她喝不喝水,却见她满脸是泪。你怎么了?丁宜男问。她侧过脸朝向墙,丁宜男看见,她身下正渗出血来,染红了洁白的床单。
17 其他人以及敏敏
他们和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个短暂的复兴的时期。他们又来到舒娅家里,甚至有两次,嘉宝也来了,坐在大家中间。南昌不禁疑上心来,他和她有过什么事吗?这一阶段的话题是第四国际的兴亡。关于第四国际,他们有多少了解呢?所有的资料不过是来自批判文章里一些断章取义的概念,父亲们的理论学习文件,外加私底下传递的关于托洛茨基的小册子。在共产主义学说里面,那些拉丁文的人名和概念总是激起着科学进步的热情,还带有艺术的气质,特别能满足青年的想像力。他们将这些拗口的人名念得滚瓜烂熟,就像是他们的熟人。阐述概念也很流利,观点和论据信手拈来,因缺乏材料而断了逻辑推理,说不通的地方,他们就以思想的坚定性来克胜。他们如此的高昂,声音响亮,情绪热烈,充满着向往。她们,这些听客,很难说有什么同感,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他们的神秘感略有削减。只是,聚会,与异性相处,还继续吸引着她们。
最近,在他们的说话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一个人,话题渐渐集中到这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小老大沙龙里的成员,那个外交官的女儿,她叫敏敏。是小兔子在音乐学院看大字报时发现敏敏的,她骑一辆小轮自行车,一张圆脸,慢慢地徜徉在校园的甬道,表情很出神,却显然与周遭大字报无关,而是在另一些什么事情上。当小兔子迎面叫住她,她惊得几乎从车座上掉下来。小兔子问:在想什么呢?她说:你听,《恰尔达斯》。小兔子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说她父母新近又派往非洲某国出使,因那里教育状况不成熟,所以她和弟弟还是留在国内——受教育。
后来他们知道,敏敏时常来音乐学院,其实为的是听音乐。小兔子向她承诺,为她提供唱片,她不是喜欢音乐吗?这有什么难的,何必到音乐学院来听壁脚。敏敏说外婆家正有一架唱机,原先也有唱片,“文革”中,自己破自己“四旧”,全砸烂了。
敏敏怎么知道,小兔子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不能到手的!这一天,他们按敏敏给的地址,一起去敏敏家了。敏敏的家,也就是她外婆的家,在一片杂弄中间。他们跟随敏敏,登上阁楼,木梯很陡,敏敏的凉鞋底几乎就踩在小兔子的头顶。敏敏的床掩在角落,罩着一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