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又弱又病,外婆将他当个瓷娃娃般养起来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围在暖和的羊毛毯里,羊毛毯团在藤圈椅里,藤圈椅就是现在这一把,放在落地窗前的太阳地里。女儿从台湾回来后,剧社解散,便安居下来。一年之后,新四军第三野战军文工团到上海招人,母亲前去应试,被录取了。这一回又给她撞对了,她参加了新四军,全国解放后,和军区政治部的副主任结了婚。当这对新人回家看望母亲,看着一身戎装的女儿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又看看女婿肩章领章上的星和花,母亲虽然不懂得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有一点她是明白了,那就是,她们这一家真正地进入了新社会。
9-1 又一种户内
你知道什么是冬虫夏草吗?
小老大问大家,大家多半不知道。小老大自问自答道:有一种虫子,在地底下越冬,吃的是一种菌类的籽。这一种菌类的籽也是活物,它们在虫子的肚腹里发芽、生长,把虫子掏空。到了春天,便从虫子的顶上长出一株草来,这就是冬虫夏草。小老大沉吟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我就是这种虫子,我肚腹里的菌籽,名字叫结核菌。南昌问:那么,你顶上会长出什么草来?小老大笑了,眼睛一亮:思想,我的草就是我的思想。就在这一霎,他们两人忽就沟通,互相有了了解。这一个月里,南昌几乎隔天就到小老大这里来。他倒不是喜欢这里,相反,他觉得小老大的客厅里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令他很不舒服。他往这里来,只是因为除此他没什么地方可去,他怕一个人待着。
小老大和南昌过去接触的人不同,南昌的生活圈子,比如说陈卓然吧,他展示的是这个社会的正面,所以是明朗、积极、向上的气质。而小老大却是在社会的偏隅的角落,那里的光线是幽暗的。但是,他们两人却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那就是思想。他们都是有思想的人,虽然思想和思想不同。陈卓然的思想是从革命——书本和实践中,开出花来;小老大的,就像他自己说的,是从吞噬体内营养的菌种——结核菌,长出的草。其实,小老大的思想,暗合着目前南昌的心境,只是他并不自知。他只是觉着,在小老大这里,既和外面世界隔着,又有一些热闹,不会心生寂然。这一段的户内生活,让他变得有些怕人。骑车在街上,看见有游行的队伍,或者集会的人群,他远远就绕开走了。这种场面,在这里或是那里,触及了他的创痛。他从政治舞台中心退到边缘,就在这时,和小老大的思想邂逅。
在小老大这边,即使没有其他客人,至少也有小老大。小老大也不把南昌当客人,照旧面朝阳台坐着,南昌就端一把椅子,坐在他身旁。他们没有固定的话题,东一句西一句的,甚至干脆沉默着。照说是冷场了,可两人都不觉得窘,这就是小老大适合南昌的地方。小老大完全不了解身边这个年轻人的来历,这时节,他家客厅里充满了倏忽来,又倏忽去的少年人。小老大的客厅——事实上,这里也是他的卧室,还是他和外婆的饭厅――是一个社交场所,充斥着清谈的风气。年轻人的头脑里,其实都有着无限的虚无,靠什么来填充?还是靠虚无填充。他们以虚空来抵制生活的实质性,因为生活的实质性是有压力的。小老大注意到这个青年显然缺乏一种本能,就是压力来临时闪身让开,相反,他迎面而上。这也可以视为勇气,但终究是危险的。
一日,南昌细看着小老大窗台下一株龟背,然后问道:为什么每一片叶子只能从前一片叶子的根部发出来?小老大说:这就是代和代的关系,无法僭越的继承关系。可是,南昌说:这样顺一边延伸过去,都失去平衡了。小老大解释:到某一个阶段,枝叶自己会着下根,形成独立的一株,事情先是倾斜,倾斜,最终还是平衡,这就是大自然。南昌又问:这是不是宿命论呢?小老大看他一眼,觉得触动了青年的某一处内心,略停了停,他说:你知道龟背的叶片为什么破出这些漏孔?南昌摇头说不知道,小老大告诉说:龟背是一种热带雨林的植物,那里的气候多是风雨骤来,像龟背这样阔大的叶子很容易受伤,于是,经过长时间的优胜劣汰,形成了叶片上的漏孔,穿风过雨,消解冲击力,保护了自己。南昌看着小老大,认真听他说话。他的单睑长梢的眼睛,有着黑漆漆的眸子,神情十分专注。可是却差一点悟性,小老大心想。
这天,小兔子收到隔离审查的母亲送出来的一张字条,字条头一句是:好久不见,小兔子长高了吧?小兔子读到这里就哭了。恸哭一场,下午携女朋友去了南翔古漪园。人们在小老大客厅里调侃这事,南昌先不做声,后是说出两个字:轻浮。这口吻无疑和整个气氛不相谐,扫了大家的兴。南昌对至亲、政治,还有男女间的关系,认识和理解都是教条的,正因为教条,才会过于严肃。于是,无论是小兔子的哭,携女朋友出游,还是众人的笑谈,都使他心生反感。人们悻悻地散去,留下南昌一个人。南昌从来都是一个不和谐音,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要来这里停了一会儿,南昌以为小老大会责备他,可是没有,小老大说:小兔子就是龟背进化以后的叶子。这一回,南昌听懂了一点,他沉默一下说:这片叶子变得残破不全。小老大不禁在心里赞一声,他体会到这青年的思想的锐度。可是,他这么尖锐,除了伤自己,对谁有益处呢?静了一会儿,小老大说起了小兔子这个人。
9-2 又一种户内
小兔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出生在和平的日子。和所有受宠爱的孩子一样,小兔子性格软弱,缺乏克服困难的意志,他学习成绩一般,中考的分数只够录取区级重点中学。他的父母亲也和所有宠爱孩子的家长一样,他们并不对他寄托远大的期望,只要他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小兔子就读的中学在城市中心,以中上层市民子弟为众,家境普遍小康,又临繁华的商业街区,不免染上些浮华。那些男生,尤其到了高中,穿了裤缝笔直的毛料裤,锃亮的皮鞋,手腕的衣袖里,露出坦克链的手表,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就像旧时洋行里的职员。女生更成熟得早,在照相馆摹仿好莱坞明星拍沙龙照。小兔子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也沾了不少市民的习气。所谓市民的习气,就是一个安居的社会对生活的要求,有享受,但求实际。不过,小兔子是天真的,到底没有市井的积淀,就不俗,而是挺清新。
小兔子时常带来各种奇怪的小道新闻,当然是有关政治,却染着幽暗的桃色。比如某政界要人,当年在上海拼搏人生,与某电影明星发生的一段隐情;而另有一位女星,时常机密地被召入北京,又被机密地遣回……这些奇谈,听起来是隐私,却是许多大事件的端底。大革命被描摹成宫廷秘辛,这就是小兔子的格调了。外婆有时候从小兔子身后探过脸,对着他的脸颊,像是看他,又像是嗅他。小兔子微微红了脸,连那一边的耳朵也红着。大家就笑。外婆说:年轻人,不是花,是花的蕊。好像不是对男孩子,而是对一个女孩子说。在外婆这样年纪的人看来,这些孩子还没有分性别呢!而外婆那时代的审美观,凡好看的男孩,都有几分女性化。小兔子的小道新闻,在海鸥的外婆就不是“新闻”,而是“旧闻”,她还会纠正误差,派生新的情节,比如,某位政府要人,曾经从上海滩大流氓、“大世界”老板家的后门走出,摆脱“七十六号”汪伪特务的盯梢;而另一位政府高层,曾与某女星争夺角色不成,只得屈就次座……于是,宫廷秘辛在这客厅里走一遭,出去时又成了黑幕和言情,古老城邦还原为近代都会。外婆还喜欢讲狄更斯的小说,渲染得最厉害的,就是那老新娘,一身褴褛的婚纱,面前是布满蜘蛛网的喜筵,等待永不回头的负心郎。此情节被外婆描摹得既恐怖又凄厉,洋溢着仇恨的激情。小兔子们看见的是什么?是人性的光明和黑暗。
小兔子经常往小老大客厅里带新人,其中有一个是外交官的女儿,从小在东欧一个国家长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父母调回北京,她和弟弟就被送到上海的外婆家生活。除去中文说不太流利这一点,她并不像是从外国来的,倒像是从乡下来的。看上去,她真是有点土,脸颊胖鼓鼓的,发了一些青春痘。因为语言的障碍,她的听和说就跟不上,不免就变得迟钝了。她对现时发生的事情懵懵懂懂的,不止是这,就连一般性的生活常识,她也挺缺乏。比如学生间的流行语,街头的时髦,某些事物的称谓,她总是问“这是什么”,或者“为什么”。这时候,她的神态就像一个极幼小的孩子,很天真,但也多少是乏味的。人们总要向她打听外国的事情,她竟也是同样茫然无知。事实上,外交官的生活是一种极其隔绝的生活,置身在政策和纪律之中。然而,她却有一种质朴的性格,就是这质朴的性格,使她虽然少见识,却并不畏缩。招人笑话的时候,她也不生气,而是笑,嘴角咧开,露出村姑样洁白阔大的门牙。有一回,她穿了一条藏青色的背带裙,来到小老大家里。这裙子显然来自外国,这倒在其次,要紧的是,在这时候,这城市扫除“四旧”的街头革命方才平息,市面上一片肃杀,她却穿着它,招摇过市,让人替她捏一把汗。也是因为她的质朴,于是,并不显得摩登,而是很自然。
小老大的客厅日益充满快乐的空气,这是与时日很不相宜的。有几次,外婆提醒他们减少聚会,聚会的动静也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