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形势之下,领导和我都不可能绷脸了。
领导拧开茶杯,一口气喝下了茶水,呸呸吐着茶叶渣,说:“话又说回来,比起现
在社会上的一些现象,你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劳动模范还兴国家出钱去疗养呢。”
我坦然地看着领导。
领导说:“这样眉红,你准备一下最近出趟北京的差。”
我突然觉得怪难为情的。
“眉红你今年夏季可不能病罗。”
我忙说:“当然当然。”
领导的眼睛像拉了开关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他满脸疲惫之色,端起茶杯拿着文件
往外走,边走边说:“就这样吧。”
我们领导后脑勺都长满白发了。我记得十年前他有着乌黑油亮的大背头。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动静。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在走廊上院子里
与领导相遇,领导用他那公共场合通用的笑容和我点点头,好像我们之间从无契约。
我认为超过半个月,一般就不属于最近了。
我正暗暗生着气,忽听领导在全所的政治学习大会上轻描淡写地宣布了一项关于我
的决定。我所青年女工程师眉红将借给本系统某企业工作一个月,某企业按眉红工资的
百分之两百付我所劳务费。
我莫名其妙,脑袋左转右转。说:“也不事先找人谈个话。”
群众又乐了。伸手摸我的头。说:“小可怜,小老实,被卖钱了还不知道。”
散会后我被办公室郭主任径直带到楼下车库里,上了我所新买的一辆桑塔纳。
我又一次大声质问:“怎么回事?”
郭主任宽容地微笑。等小车发动后他才说:“很简单。你被借走了。这家企业将派
你去北京出公差,鉴定一批进口棉花的等级。工作时间最多一周,但你可以在京呆到半
个月左右。”
我明白了。但还是不相信地说:“住宿交通差旅费都由他们负担?”
郭主任声色不动地点头。
我说:“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傻的企业。”
郭主任仿佛不认识地看了我两眼。郭主任敲了敲司机的肩,让他放音乐。我们所的
人都了解郭主任早年毕业于音乐学院。司机放的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据说有个别调皮
司机偏放流行歌曲,结果新车来了,郭主任没把新车派给个别司机。
在叮叮当当的钢琴声中,郭主任小声地在我脑袋侧畔说话。“什么企业傻?他们挂
靠我们。以我们的名义给他们办执照做生意,为他们提供了多少优惠政策?我们有个把
人想在北京住几天,他们还能不帮忙?”
我说:“让他们划一笔赞助费过来不就行了?还把我真的送出去。”
郭主任说:“你这个人怎么真有点不清楚!领导要考虑方方面面嘛。记住,你从北
京回来可要管住嘴巴,你是出公差,去工作的。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在我们嘀嘀咕咕的过程中,法国钢琴家克莱德曼先生始终热情洋溢地演奏着。他竭
力要表现的是一种光明磊落的美,童真无邪的美。自由飞翔的美和浪漫朴实的美。我们
在一辆搞阴谋诡计的小车里听克莱德曼,反差如此之强烈使我对这几支钢琴曲永生难忘。
桑塔纳在汉口小巷里转了几个高难度的急弯,停在一栋从前俄租界的老楼房台阶前。
台阶上等候着一位手提大哥大的男子。这男子体态发福,领带鲜艳,发型做得像一朵盛
开的蘑菇。郭主任用一种不屑的神态告诉我此人就是该企业金经理。
金经理十分敏捷地下台阶,亲自为我们开了车门。车门一开他就说:“啊欢迎欢迎!”
我钻出车来,透了一口气。
郭主任说:“这就是眉红工程师。我给您送来了。”
金经理热情地向我伸手,说:“谢谢眉小姐来指导我们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郭主任抽着金经理递上的香烟,对我说:“眉红有什么事随时和家里保持联系。”
金经理说:“哎呀郭主任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次我特意让王师傅陪她去怎么样?”
郭主任笑了。拍了金经理一巴掌,说:“那就先谢了。”
一粉妆浓抹的小姐从楼里出来,说:“午饭已经订好了,在国际俱乐部。”
郭主任看了看腕上的表。说:“不吃饭了。还有事。”
金经理挡住车门,说:“天大的事也得吃中午饭!”
我和司机背对着他们,相视一笑。瞧如今这把戏。
按照门牌的指引,我进了公关部,看见里头堆满美容健身仪器,我赶紧退出来核实
门牌,是公关部。
公关部没有公关小姐,只有一个老头,趴在办公桌的一叠表格前忙碌。他双鬓斑白,
戴一副老花镜,胳膊口套着花布袖套。我问:“王师傅吗?”
老头说:“王师傅。你坐。稍等片刻。”
我坐在低矮的露了海绵的沙发上,看见王师傅的双腿从办公桌下伸出,两脚交叉着。
裤子因布料陈旧而没有明确的颜色。裤边处肮脏且破烂翻卷。脚上是一双裂了帮的人造
革鞋。花尼龙袜的海蓝色醒目耀眼。这王师傅肯定像郭主任他们说的那样正派,传统,
忠诚,朴实。可怎么被金经理任命为公关部部长呢。这里头不是我听错了就是郭主任说
错了。
等了片刻,王师傅抬起了头。说:“我是公关部负责人王师傅。小姐您有什么事?”
一切都没有错。我被逗笑了。笑着说:“我叫眉红。”
“欢迎。”王师傅摘下眼镜,说,“欢迎眉小姐来指导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王师傅说:“我明天和你一道出差。”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火车卧铺票,举在眼前看了一看,递给我其中一张。“明天你自
己打的去火车站。的票留好给我报销。眉小姐,明天火车上见。”
我端详着硬卧票,是下铺。这么说将有一双又花又臭的尼龙袜在我头顶上晃动。什
么时代了,还穿花尼龙袜!
我说:“王师傅,我年轻我要上铺好了。”
他说:“我们男同志应该照顾女同志睡下铺。”
“我喜欢睡上铺。”
“是这样。”
王师傅接过我的票,戴上眼镜仔细对照了一下两张票的票面。说:“都是下铺。”
我说:“非常遗憾。”
这下更糟糕。我将和这位公关部长并排躺着,中间只隔着小走廊。临走前我实在忍
不住向他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你怎么不买一双棉纱袜?纯白或者纯黑的。”
王师傅说:“可我想要棕色的。”
“棕色也不错。”我说。这个王师傅没给我任何印象,只是事情有点滑稽。
一进候车室我就满世界搜寻王师傅。我找他是为了躲开他。我要抢在他前头上车,
与别人换张上铺票。我决不能忍受和一个烂糟糟臭烘烘的老头子并肩而卧。火车上为什
么不分个男卧女卧?
我不太好意思老看人们的脸,便低头看脚。我从一排排脚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就是
没找到那双蓝花尼龙袜。人家王师傅不会换袜?完全可能换袜。但最多也是换一双别种
花色的尼龙袜。
没见到我的旅伴。
我急急忙忙冲上车。放好包。靠在一边期待上铺的乘客早些到来。
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经过我面前。我收腹挺胸让他的大旅行箱挤过去,他朝我彬彬
有礼欠了欠身。一会儿,他放好了行李又挤过来,又朝我欠身。我仍然注视着鱼贯而入
的新乘客。漫不在意地对那位一再鞠躬的先生挥了挥手。说:“别客气。别搞得像日本
人一样。”
他说:“眉小姐说话很逗嘛。”
我猛地回头。“您是谁?”
身板挺直、风度翩翩的先生慢慢摘下了他墨绿的变色眼镜。我大惊,叫道:“王师
傅!”
他纠正说:“王先生。其实到我们公关部来办事的人都叫我王先生。”
他是配做王先生了。他的头发染黑了,吹烫了。他一身全毛质地的豆沙色西服,棕
色领带和与棕色领带遥相呼应的棕色棉纱袜,意大利老人头皮鞋。他包装一新,居然脱
胎换骨了。比他更换行头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神情举止,有些类似于风度气质的东西决
非摇身可变的。我想他很可能是过去的资本家少爷或者洋行高级华人职员的公子。
我恶毒地问:“我可以问一个您的个人问题吗?”
王先生说:“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国外译制片里头的语言。语言在随服装的变化而变化。
“您的家庭成分?”
“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突然冒出的怪念头。”
王先生稍带挑衅意味地说:“资本家。”
我拍了下巴掌,我猜对了。
我说:“您昨天看上去六十岁,今天看上去四十岁,您到底多大年纪?”
“五十。”
我又拍了一掌。计算一下时间,恰好是旧社会的少爷。
王先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我再发问,我不想问了。我望望身后的窗外,窗外是田野。
我站在田野前,面对王先生。他穿着华丽,我衣裳简陋。他举止高雅,我张皇冒失。我
们当年以农村包围城市,农民进了城,赶走了资本家,其实资本家没走。他们可以用粗
布袖套、花尼龙袜子伪装自己。现在又出头了。时间模糊了历史,敷平了创伤,化解了
仇恨。今天一个贫民的女儿和从前资本家的崽子一块坐火车去北京出公差。多少仗白打
了!多少生命白死了!由此我给自己平庸的蚂蚁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条更平庸的信条:
我决不参与战争、政治和阶级斗争。除了时间,没有永恒的东西。而时间它又不在我们
手中,我们谁也抓不住它。它躲在宇宙怀里像个富人一样玩弄着地球。也许我们正在奋
斗想尝点锦衣美食的滋味,时间却“叭”地一下将地球捏破了。
周围有许多乘客,我抑制着眼泪。眼泪不敢从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