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
王先生锁好箱子。说:“你休息吧。我得另找住处。”
我跌回床上。
王先生苦着脸说:“我是来谈生意的。我必须住在方便工作的地方,你需要住在方
便游玩的地方。金老板就是这么交代的。”
我站在窗前,看着王先生和他表弟并肩走出招待所。他们满面喜色交谈着,上了一
辆出租车。两小时之后,我被电话铃吵醒。王先生在电话那端说:“我住在西苑饭店。
电话是八三八0二二七转一五0一房间。有事随时联系。]
挂上电话后我穿着拖鞋就下了楼。我问总服务台一个年轻男孩:“西苑饭店几星级?”
男孩说:“四星。”
旁边一个小姐纠正道:“三星。”
男孩说:“老三星新四星,你知道什么?”
小姐坚持:“就是三星。”
无论三星与四星,关键在于西苑是有星级的。王先生将我扔在招待所。自己住到离
我很远的星级饭店去了。资本家的狗崽子。奸商。我在火车上作了那么多努力,他还是
对我毫无感情。社会真是挺复杂的。我一路上都有点儿内疚,对我们领导,对金经理和
王先生,我想我太调皮捣乱了。此刻愣在招待所肮脏的大厅里想想,不内疚了。比起我
们领导的精心策划,比起金经理的吃小亏占大便宜,比起王先生的阴险自私,我做得很
不够。
当我再次听到电话铃声,已是次日早上七点半。
“喂。”
“早上好眉小姐。”
王先生肯定享受了一番人生乐趣,他的嗓音清新豁亮,中气十足。
“得了。叫我眉红。”
王先生不介意。继续精神饱满,语气坚定地说:“起床吧。德方(进口的是德国棉
花)已经知道你到京了。他们今天九点钟等你。”
“可我今天要去长城。”
“眉小姐。长城改天去吧。你是我们请来的专家呀。”
专家住招待所?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木已成舟,多说没意思。
“喂。”王先生等了一下,着急了,“喂喂!”
“说!”
“你打的去,别挤公共汽车。太累了。”
“知道了。”
我一听好话气就消得飞快。我说:“行了。我九点准时到。”
“眉小姐等等。”王先生在寻找措词,“为了长我们的民族志气。为了,为了我们
企业的利益。希望你坐高档一些的车,北京出租车有奔驰,你尽量打奔驰或者打丰田。”
我悔恨得牙根发痒。我哐地挂上电话,缩进被窝睡觉。电话铃沉默了片刻又响起来。
我用指头捂住耳朵。等我松开手,电话铃还响着。我朝电话扔了一个枕头。铃声在枕头
底下固执地发出蛐蛐一样的叫声。我只好拿起话筒。
“眉红同志,”王先生到底受了几十年社会主义教育,关键时刻还是用同志称呼。
王先生郑重其事地说:“眉红同志,通过接触,我已经认识到你是一个坦率直爽单纯善
良的好同志。你生我的气我不怪你。只希望你理解我是受雇于人
的。我是替人家打工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少说两句好不好?”
“好好。打的一定打奔驰或丰田,到时候的票实报实销,在那一千块钱之外。”
可是我没那个富贵命,我光是看见日本小车就晕,别谈坐车。奔驰我只能坐五分钟,
五分钟之后马上晕,我习惯了国产车的颠簸,进口的不颠簸我反倒受不了。今年北京流
行面的,一种黄色小面包车。十块钱起价,八公里才跳字,每公里一块钱,颠簸程度不
轻不重。我喜欢坐面的。
“我准备坐面的。”
“眉红,别这样。你要是坐面的,我回去准被炒就鱼,我们金老板最重视包装了。
在火车上你不是说过拳王的事吗?”
霍氏前拳王的不幸,看来已是我们全人类的不幸。
我说:“问题是我晕进口车。”
“吃药嘛。买点晕车灵晕海灵,开发票,全给报销。”
“王先生,你吃药我给报销好了。”
我再次挂上电话。然后把话筒拿起来搁在了一边。
我坐在一辆天津产的黄色小面包里出发了。我决不为了金老板的脸面而吃药伤自己
的身体。面的跑了大半个小时,我头不晕心不烦。司机朴素,随便,和蔼可亲。
车上三环路后,我眼前开始晃动德国人那苍白的脸浅色眉毛灰色眼珠。他们背着一
双戴了白纱手套的胳膊,昂首挺胸,在窗前凝然不动地盯着我。
我问司机到达目的地还需要多少时间,司机说五六分钟,我犹豫了两分钟,在路边
下车了。
我在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下换了一辆奔驰车。三分钟后,奔驰滑冰一样悄然停在一幅
紫红色楼房的门厅前。一位身着白色制服,制服上缀着流苏的中国小伙子上来为我打开
车门,在我钻出车门时,小伙子将手掌贴在车门顶上。最初一刻我心里咚咚跳了两下,
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旋即便理会到我在享受一种待遇,他怕我碰了头。曾听人讲过中央
首长就是这么出车门来着。
“谢谢!”我淡漠地说。人一享受某种待遇,就自然生出了某种派头。
此后一连四天,我都在那幅花哨的巨大广告牌下换车。有一次,居然又遇上了第一
天坐的那辆奔驰。司机认出了我。主动说:“小姐您好。”
我也认出了司机,便回了礼。“师傅你好。”
“老地方吗?”
“对”
司机很潇洒地扶着他轻灵的方向盘,轻车熟路送我上班。
和我打交道的德国人果然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他若是穿上黑色制服,活脱是个党
卫军。他替我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我离开时他站在我身后为我穿大衣。但他从来不笑。
他站在阳台上注视着我的来去,眼睛像太阳底下的玻璃珠子令人眩晕。做实验时他配合
我,有一次他提前从烘干机中取出了棉花,我马上告诉他这不行。哪怕只提前半秒钟,
我都不会在实验报告单上签字。我想我的确大长了
中华民族的志气。
最后一次去做实验。我又遇上了我熟悉的奔驰。给我的感觉是它好像在哪儿窥视着
我。我穿着高跟皮靴的脚刚从面的上探下来,它就无声地朝我开来。
司机说:“小姐您好。”
我说:“您好。”
“老地方吗?”
“对。”
三个小时之后我走出大楼,发现这辆奔驰在等我。司机为我开了车门,引得穿白制
服的小伙子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司机说:“小姐请上车。”
司机一口油滑的京片子。头发吹得一丝不乱。真丝前克。中指上戴了一枚澄黄大戒
指,我的司机多时髦多体面——是他自己把出租车弄得像我的私人车了。
“小姐您想去哪儿?”
我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了。他提醒了我。我的工作完成了。旅游正式开始。七夭
来,我每天经过马甸桥。每每路过,心总是一动。我说:“附近有座马甸桥吧?”
“对。就在前边。”
“那就去马甸桥。”
“马甸桥哪儿?”
“就是桥。”
“好咧。”
马甸桥成了我游览的第一个景点。几年前,我匆匆路过北京,和一个北京的朋友在
桥上散过步,伏过桥栏杆。伏在栏杆上看月亮。那夜的月亮大而圆,清辉凌凌。我在翌
日早晨就要离京。朋友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走了,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相信物质不灭定律。声音是一种物质。这句话既出了口,声波将从此回旋飘浮于
空中。我想再次触摸这句温暖的话,触摸那种真诚的心情,以慰我连日来在一系列虚伪
中度过的痛苦。
司机今天很喜欢说话。
“您住马甸桥附近?”
“不。”
“您是北京人吗?”
“不。”
“您在马甸桥要我等您吗?”
“不用。”
“您又要换车?”
我拉长声音说:“对了。”
司机诡秘地笑了。“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
这想法不错。到底是北京司机,政治敏感性极强。
“你怎么看出来的?”
“咱见的人多了。”
“敢情你这几天在主动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务?”
“我这人喜欢冒险。我希望丰富自己的阅历。男人嘛,总应该见多识广。”
“太好了。见多识广的人一定懂得冒险行为要适可而止。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机立刻收敛了笑容。“当然。小姐,我是和您开个玩笑。其实我对您一无所知。”
我说:“没关系。我也是开玩笑。”
奔驰差一点撞到马路中间的分隔栏上。我说:“你放松一点。我真是开玩笑。”
司机点头,不吭声,脖子挺得僵直。他不相信我的真话。我本是一个搞棉检的工程
师。坐奔驰已超过五分钟。不开玩笑容易晕车。我不愿意吓唬一个对我热情周到的北京
司机。他仅仅有点自以为是。不算大毛病,谁不有点自以为是?
下车时我说:“对不起,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是一个工程师,不是特工。”
司机说:“是误会。您走好。您说的我都明白。请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车号。”
“可我根本就没记住。”
“那就谢谢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费了。没有人相信真话。我上了马甸桥,看见我的奔驰箭一般离去,
消失在北京车的海洋里。
我伏在马甸桥栏杆上怀念着我那兄弟般的朋友。可我马上发现现在的人们不让我怀
念什么。一个人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美元。我摇了头。不一会,又有一个人靠近我问我要
不要宠物。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什么宠物。他从前克里头掏出了一条小狗。小
狗用婴儿般无暇的眼睛望着我。我摸了摸小狗的头。狗主人说:“看来你们挺有缘分的,
便宜给你得了。”
“多少?”
“一万五人民币。”
我吓了一跳。只好下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