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喜欢口语,是因为我坚信,那些伟大的诗歌,都是朴素的口语。口语是一首好诗的根。
不醉的朱零
■ 商 震
朱零善酒,与他来往过的人尽知。
他常说:他嗜酒是遗传。比如他祖父、他父亲,还有他岳父都是酒中英雄杯中豪杰;于是,他便每日两顿或三顿地喝酒。他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能长期只喝酒而不吃粮食的人,也是我见到的少有的酒醉后不闹的人。他酒醉后的唯一症状是话多,而他酒后的话是颇值一听的,尽管此时他嘴上挂着“他妈的”“他奶奶的”这一类半脏不洁的词语作发语词或后缀,但多为肺腑甚而有些豪情;与他平时的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判若两人。我愿意和他喝酒,尽管我没有能力与他杯对杯盏对盏地抗衡。
一次,我们出差在外地与当地的一诗友喝酒,该诗友酒醉后便操起电话说:本市某书记是其朋友,让他来喝酒。电话打通后,对方显然有些不耐烦,该诗友便说:“我与《人民文学》的哥们在一起,你来一下吗?”对方大概是说太晚了不能来之类的话,朱零抢过电话就“喂”了一声,对方说:“你是谁呀?”朱零脸向天之左眼望天之右一字一顿有板有眼地说:“我是你爸爸。”然后就将电话挂掉。引得大家一阵大笑。我笑得是最开心的。因为我知道此时的朱零才是诗人朱零,才露出他真正的傲骨。
我太熟悉朱零了。
上班时,他坐在我对面,面无表情,低垂眼睑,埋头看稿;整个人就像他诗中透出的那种忧郁的冷。大家闲聊时,他也会慢吞小语说几句或不着边际的玩笑,认真讨论某事时,他有时会一句幽默便直抵核心。我很欣赏他和他诗中的冷色调的幽默。我觉得,不怕诗人忧郁,就怕诗人失去幽默。
朱零的家距我家一百米,他经常是我家的不速之客并与我的女儿玩得很投机。他常常挑唆我女儿整治我,还自豪地说:“姓商的,你女儿听我的话,你要小心点。”
夏天,我俩经常坐在路边小店烤一些羊肉串喝几瓶啤酒,此时他便会与我讨论一些写作上的问题。我曾批评他读书少,按自己的兴趣读书有些偏,要从古典文学读起,从经典名著读起;他听时嘴上不服,可没过几天他的书包里便装着《幼学琼林》,走到哪看到哪,出差都带着。我去他家,他的书桌上便是《左传》、《离骚》。
朱零读书很认真,每读一本书都要写读书笔记。
我俩有个习惯,各自新写的诗都给对方看看,听听对方的意见再拿给别人。他比我勤奋,我看他的诗的时候就多。近年来,他的诗在悄悄地变,一是信息量在增大,二是语言的目的性更强。只是那朴素而真实的情愫未变。
我一直认为诗人善酒是为了求真,为了释放坦诚。而坦诚与真实是成为一个诗人的致命要素。
对于朱零的诗,我现在倒是有一个担忧,我怕他书读多了,把思想弄杂了,使其在作品中失去了或减弱了他那本真的主体意识。当然,他只要还像现在这样喝酒读书两不误,平时的小心与酒后的大胆并存,我的担心就没有意义了。
乙酉仲秋于三余堂
痛(二首)
■ 刘 虹
拔 牙
向医生要回
拔掉的那颗牙齿
我要收藏自己,从今天开始
它摇摇欲坠很久了,却努力地
软在牙床上,软在猪啊羊啊的骨头上
和香甜的梦呓上
立场不太坚定地为我
站完最后一班岗
它可能不放心:没有它与我联手的
咬牙切齿,攻守同盟
我一人如何咽下硬梆梆的生活
如何吃葡萄吐葡萄皮,剔出
甜言蜜语里的刺
其实疼痛也很久了,已经疼得
补丁摞补丁
用一缕缕落发收集过
疼痛的尸体,谁能陪一颗颗掉牙
书剑飘零……从今天开始
我要零零碎碎地收藏自己
活过,爱过,挣扎过,最终——
卸下了……从今天开始
牙关不再咬紧,命运也不再
高深莫测,它走漏的风声躲在我的
豁齿边心虚不已……
病中吟
——给远在天涯的朋友的信
医生让我住院,可我连药都不想喝
喝了头剧痛,我怕无法把感恩的诗写作
面对这个比我病得更重的世界,我乐于把服药
当作服毒。若是疼痛出诗人——上帝啊
我早已够格!现在,我要把电子邮箱当药箱
打开我终身的伤口饮鸩止渴,像数着灯草不肯
咽气的老头,只有你知道我多贪婪而非吝啬
朋友,你伸出了手,可我还在等待什么?
已经10天不能入睡,躁动的灵魂更虚汗滂沱
我仍感谢失眠和病痛:让我今生有幸读到
你同样疼痛的文字,那来自天涯的关切与认同
直逼心灵的注视,将我最后一节绝望丈量成甘蔗
而我的出现只是考验你的仁慈么?你亦安于
做谎报幸福的使者?我竟像一条哀兵之计
在友爱的鸭绒被里,被自己棉里藏针地说破
朋友,你伸出了手,可我还在等待什么?
是否绝境女子都如此求生,会不会把好人吓着
曾在自己被疑癌时为癌症诗友发起募捐
也曾在所谓的爱情里一次次把性命抛舍
而此刻,我愿追随梵高、食指、克罗岱尔躲进医院
只为在疯狂之前,把怜悯钉在笔尖还给世界
既然你是毒品我就是瘾,戒不掉的默契权作诗歌
但我还是要以最后的柔软咄咄乞讨……原谅我!
朋友,你伸出了手,可我还在煎熬中等待什么?
感 觉(外二首)
■ 方良聘
夜晚
一对中年夫妻
从郊外搭巴士回城
车内乘客拥挤
灯光明灭
一路颠簸
无意中
夫妻各自握住了一只手
一只温柔的手
一只有力的手
下车往家走的时候
丈夫对妻子说
今天乘车的味道真好
妻子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
2005.6.1.夜
围观者
仿佛那里是一片磁场
他们的神经中枢 一下了
全被吸引了
围观者 这些围观者
开始是三五个 后来
便是十几个 再后来
便围成了一大圈 密密麻麻
水泄不通的一大圈
围观者 这些围观者
就像在观看一部精彩的武打片
有人 还吹起了口哨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人圈中的那个中年人 已被
三个年轻人打倒在地
并且 殴打还在继续 但
没有谁上前阻拦 没有
谁前去劝架 他们
欣赏的武打片 仍在
照常上演 直至
警察闻讯赶来 直至
施暴者仓皇逃走
围观者 这些围观者
才带着某种满足
悻悻地 散去
2004.4.2.夜于武汉
原路返回
你穿一双崭新的鞋子
乍一看换了一副行头
你避开了那条熟悉的大道
在一条陌生的小径行走
但腿脚却总是不听使唤
不知不觉
你又从原路返回
2005.1.11.夜
1986年3月23日的日记(外二首)
■ 王秀云
无意中,我翻到了1986年3月23日的日记
红色的封皮
小女孩不停的眨眼
我依然想不起都记了些什么
我看见一朵木槿花
在岁月的一角,回味曾经的嫣红
我的中学老师来了一封信
显然他不高兴了,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班里组织集体活动
看来当初我对一个叫田书忍的女生很不满
现在我再也不会计较什么了
不久前,她患乳腺癌离开了人世
一位姓邓的男生偷偷递给我一封情书
我拒绝了,然后又记下十一个人的名字,都是
男生
我隐约想起这件事,这些都是当时向我求爱的人
其中有两个当了机关干部
一位当兵留在了陕西
有一位下岗后当了出租车司机
只有他偶尔还给我打个电话
有几个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要命的是有三个人,我竟然想不起他们是谁
我最后记录了我当时对于爱情的梦想
看了之后,我的脸红了
那时我说:我拒绝了我不想得到的一切爱
十八年了,显然我没有做到
妹 妹
你逼着我给你三千元钱
手指的钉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让你离开田间的草
给你搭起四千多元的日子
那时候我的月收入是一百二十元
十年过去了,草依然长在城市的角落
你从来不听我的话
种下一些土里不该发生的植物
我从正月初六没歇过一天班
我挣了钱,就是为了满足亲人的欲望
这一点,让我流泪
诗歌与阳光
早晨,阳光从不迟到
在市委大院西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我连夜写成的文章
明晃晃一照,满纸白花花一片
看起来空无一物
那可都是重大课题呀
关于农民增收、下岗再就业什么的
也写过其他内容的公文,很多
当然,我也写诗
比如现在,我穿过上访的人群
爬了三十多级台阶
阳光脚跟脚的追着我
我推开门
她已经先我坐到我的位子上了
没办法,此刻
我除了写诗干不了什么
其实,诗歌也干不了什么
手心的星星(外二首)
■ 吴 兵
当说出爱情这两个字
或许爱情已被食言
通常我只说:漂亮
仿佛一支用顺了手的笔
尽管它吸进了太多的夜色
我还是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