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得就好像他们不是一家人。陈老师一到家,他就把拖鞋拿过来了,陈老师一坐下,他就把热茶端上来了。唐冬青看了羡慕死了,她想哪一天要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也这样,那该多好啊!
去过了陈老师的家,唐冬青不再站在陈老师一边了,她觉得陈老师成天游手好闲的,有点不像个女人。在唐冬青的观念中,女人都应该是贤妻良母,在家里不声不响地埋头做事,什么脏活累活都应该是她们做,而且要做得一刻也不歇。女人也应该服侍男人,男人要吃她做好了端给他,男人要穿她洗好了拿给他,而且女人不管做多少事都不能发脾气,一发脾气就什么好都没有了。
就因为这一点,唐冬青对自己的妈妈很不满。王玉芬做是做了,但她的一张嘴也是一天到晚不得歇,骂完了这个骂那个,搅得家里鸡犬不宁的。唐冬青觉得妈妈做出来的那点好全被她自己一张嘴给说没了,所以她根本就不算是一个符合她标准的女人。本来唐冬青一直以为陈老师一定很贤惠,没有想到自己竟把她看错了。一个女人让男人给她拿拖鞋端茶倒水的,唐冬青实在有点看不惯。
还有一件事也让唐冬青很失望。有一天唐冬青在陈老师家里玩,陈老师出门去买面条淋了雨,回到家里当着她的面就换衣服。陈老师一抬手就把上衣脱掉了,脱掉了上衣的陈老师露出一身肥嘟嘟的肉,两个奶子松松垮垮地下垂着。唐冬青一直认为陈老师的身材是最好的,可是看到了她的上半身,她对她的好印象全没有了。陈老师换好了上衣换裤子,她脱去被雨打湿的外裤和内裤,露出肚皮和屁股。她的肚皮和屁股都是圆圆的,就像两个合在一起的小括弧,前面突出来,后面鼓出去,两条大腿反倒是细细的,下半身就像一只细脚大圆规,实在是一点也不好看。
在没看到陈老师的身体之前唐冬青认为她美丽动人,看到了之后她觉得陈老师其实长得跟自己妈妈多少有一点像,只不过陈老师身架子小,也没有妈妈那么胖。唐冬青真是吃惊陈老师穿着衣服和脱掉衣服差别这么大,她喜欢陈老师穿着衣服,不喜欢她脱掉衣服。
更大的失望还在后面呢。陈老师习惯了唐冬青跟着她,连上厕所也喜欢带着她一起去。有一天两个人又一起上厕所,蹲下去之后陈老师发现没有带手纸,她打发唐冬青跑一趟办公室替她取草纸。唐冬青取了草纸回来,看见陈老师裤子褪到膝盖上,撅着白花花的大屁股,几只苍蝇正围着她嗡嗡地转。正午的太阳热烘烘,难得打扫的厕所里臭气熏天,陈老师孤零零地蹲在一摊新鲜的粪便上,被晒得一头油汗,既无聊又无奈。唐冬青实在看不得陈老师这个样子,陈老师蹲在茅厕里等草纸的样子把唐冬青心目中陈老师的印象彻底毁掉了。
不过陈老师还是教了唐冬青不少真东西。首先她教会了她松弛。陈老师说,无论到哪里,见到什么人,脸部都别僵硬,眼神要自然,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身体要放松。不过放松不等于松懈,自己的神一定要守住不能散,这就叫形散神不散。陈老师说,松弛其实就是自信,对自己有把握,是大家风度。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什么也没见过,就是真的什么也没见过,也决不能怯场。陈老师还教会了唐冬青沉稳,陈老师的教法很独到,她让唐冬青独自坐着,不去理她,常常一坐一整天。坐稳当了之后陈老师一个接一个向她提问题,可是都不要求她回答,只让她心里想想该怎么回答就行了。
一段时间之后,谁问唐冬青什么她都三缄其口,不轻易吐露一个字,不过她的眼神却是活泛的,让人觉得这孩子水深了。剩下的就是台风了,在陈老师看来这最不算什么了,雕虫小技而已,不过是在练好的形体外面披上一件外衣罢了。她随便教了教唐冬青怎么走路,怎么坐,怎么登台亮相,怎么停顿,怎么领着大家喊口号,最后怎么鞠躬退场,就算大功告成了。
经过陈老师这么一点拨,唐冬青果真不同凡响。她还像以前一样一身朴素的装束:小花褂,蓝裤子,黑布搭襻鞋,头上梳两条小辫子,但她却没有了从前的土气和小家子气。她往讲台前一站或一坐,仪态端方,眼神清正,台风好得不得了。而且她声音表情都极入戏,刚开口讲一句,台下的声音就静下来,开讲一小会儿,台下已经有人忍不住淌眼泪。第一次试讲就把听众全都镇住了,原来认识唐冬青的人都说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陆老师领着唐冬青去感谢陈老师。陈老师嗑着瓜子笑嘻嘻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她讲得好是她自己的本事,其实不用来谢我的。”有几日不见,陈老师又发福了,一张扁平的大胖脸没边没沿地铺开去,就像一张半生不熟的米饭饼。唐冬青真惊讶她怎么会胖得这么快。陈老师看唐冬青却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爱,她两眼望着她,目光柔得像月光,就像她当年看着陈伊琴。唐冬青不由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从屁股沟里升起来顺着后脊梁一路爬到后颈根。陈老师亲热地拍着她的背,眼睛笑得弯弯的,非常由衷地对她说:“你会越讲越好的,你听我说的没有错。” 果真唐冬青越讲越好了,场场台下泪如雨下,掌声不断,结束的时候经常要谢好几次幕才能走下去。现在唐冬青已经很少在学校里讲了,她被请到剧场里讲,站在陈伊琴她们跳藏族舞蹈的舞台中央,有极明亮的一排大灯照着她,面前还有一个麦克风。她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少人排队买票就为去亲眼目睹一下一个会忆苦思甜的小神童。
唐冬青也的确是不负众望,十几二十场讲下来,依然是好评如潮,还没出现过一次被人起哄的事,就是淮剧团演出也达不到这个效果啊。而且十几二十场讲下来,唐冬青完全说得上炉火纯青了。
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也是明显的,她迅速成熟并消瘦了,小小年纪,脸上竟有了风霜之色,额头上也早早地生出了抬头纹。好多人都发现她越长越像蔡大妈,尤其是她对着麦克风颤巍巍地一开腔,活脱脱就是一个缩小了的蔡大妈。
学校送票请唐冬青的家长去听忆苦会,王玉芬和唐大推来推去,唐大没占到上风,结果只好由他出面去。女儿讲述的他妈受过的那些苦听得他目瞪口呆,也把他感动得涕泪横流。他妈生下他不久就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又被他女儿给讲活了。他对自己的妈妈从来没什么印象,女儿声情并茂的讲述让他好像看到了她。尽管那些事情生编硬造跟他的亲妈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这些故事让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听得眼泪哗啦痛断肚肠,他心里还是蛮得意的。唐大虽说是个粗人,好赖还是知道的。女儿风光,他当老子的脸上也跟着有光,再说这也是他老唐家的荣耀啊,所以不管她在台上胡扯八道些什么,他也不会去拆穿她。
当晚唐大和王玉芬躺在被窝里,王玉芬早已经把听忆苦会这码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一躺下身子就沉沉的,呼噜也跟着起来了。唐大用胳膊肘捣醒她,很感慨地说:“你下午没去太亏了,三子讲得呱呱叫,看不出来这个小×丫头还真的有一套!”
十周岁7(1)
王玉芬最见不得
女儿这副灵魂出窍的样子,
才多大点子岁数,
就神不守舍啦?
唐冬青成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倒苦水,自己的苦却从来不对别人吐露一句。
自从见识了陈老师的家庭生活,唐冬青对自己的家庭就很不满。陈老师家里人说话永远是和风细雨,相互之间和和睦睦,你敬我爱;而自己家里人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吵起来,动不动大嘴巴子就扇到别人脸上了,砸锅摔碗是家常便饭。爸爸和妈妈两个,唐冬青觉得他们哪一个也拿不出手。
爸爸的样子长得还不错,高高大大很威风,很像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可他没读过什么书,脾气暴得不得了,经常眼睛一瞪就嚷起来,唐冬青实在没法子从心里尊敬他。妈妈就更别说了,她跟爸爸一样脾气坏,甚至比爸爸脾气还要坏。在她的眼里人就分两种:裆里有鸟的和裆里没鸟的,对有鸟的她就客气得多,所以她开口就骂、伸手就打的第一个人就是唐冬青。挨打挨骂也罢了,唐冬青最看不惯妈妈的是她每天下班都要从粮店里拿一点米或者面回来,其实拿得也不算多,一次也就是两三把。唐冬青亲眼看见妈妈在每条裤衩上都缝了一个小布袋,米和面就藏在那个贴肉的口袋里。这明明就是偷窃行为,谁都知道偷东西是可耻的,唐冬青不懂妈妈怎么就不知道?每次王玉芬把裤衩口袋里的米或者面掏出来放到自己家的米缸或者面罐里,都是一副欢喜得不得了的样子,也让唐冬青非常看不惯。
有一天她忍不住把妈妈偷米的事情悄悄地告诉了爸爸,爸爸听了先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不当回事地说:“粮店的米垛大着呢,拿个一把两把有什么要紧的?”唐冬青听了脸都气红了,她一点没想到爸爸这么没立场。第二天唐冬青放学回到家,刚进门王玉芬就劈头盖脸给了她几巴掌,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痛骂她:“你这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小贱货,我屁股里不夹一把带回来,你他妈×吃屁去!”说着当着唐冬青面解开裤腰带,从裤衩口袋里掏出三把米哗啦哗啦丢进米缸里。唐冬青又气又恨,心里暗暗地骂王玉芬不要脸,骂唐大叛徒狗腿子,心想自己怎么偏偏就摊着这么一对爹妈!泪水涌起来蒙住了眼珠子。
爸爸妈妈是这样,两个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别人家的哥哥都有哥哥的样子,在家里做家务,在外头护着弟弟妹妹不让他们被别人欺负,有哥哥的小孩个个头抬得高高的。可是建华和建民却很够呛,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架,成天在外头撩猫逗狗,不是打人就是被人打,两兄弟嘴角、眉梢终年挂着彩。
除了在外面跟别人打,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