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别人叫他这个外号,敢情道理在这儿。估计他有权时,可能谁也不好意思,而且
不敢对他失敬的。但在这个绝对自发的野台班的棋赛中,三教九流,良莠不齐,谁当过多大
的官,有过多么光荣的过去,是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叫他“棋篓”,省掉前面的一个“臭”
字,该算是对他的照顾了。他也无所谓,笑笑,这种豁达,说明他的修养,不和他们一般见
识,我也很佩服。要是他不从事几十年的领导工作,专心致志于象棋的话,恐怕成为国手,
就不会在这儿下棋了。
“早年,我确实具有点下棋的灵气,看来,给耽误了……”
他说这话,大概是真的。他虽然很想下棋,也很想赢,可无人邀他对坐。当领导,总是
被人簇拥着,处于中心位置,现在,冷落地枯站着,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他就提议随便走
走。我目的在于散步,意不在棋,下不下两可,输赢更无所谓,就信步由之。
这样,我才跟他逛邮市,才懂得邮票的效益,远高于银行的储蓄利率,都是“棋篓”在
一片喧嚣声中告诉我的。正如他了解哪届全国象棋赛的冠军是谁,亚军是谁,哪位大师,使
双炮出色,哪位国手,用连环马是一绝,谈起什么文革票,小型张,四方联,猴年生肖票
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赞叹他兴趣的广泛,大概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乐观主义者。
“得了,干一行,总得大概地了解一点吧!”他总是很谦虚。
“听你说的,好像挺在行的呀!”
“皮毛而已,因为负责抓全面,也就原则领导,不可能具体管那么细!”
听他这么一说,我把他职务的估计,又升高一格,可能是邮电局的局长吧?后来,才知
道我小看了他,他敢情是第几设计院的院长,在卸掉这个职务之后,又提拔为商业供销部门
一个主管过有关国计民生的原料生产的副部长。哪块地该长什么,不该长什么,全在他大笔
一挥呢!一想到吃的穿的,能不对他肃然起敬吗?
更想不到的,有一次,在公园的儿童游乐场,我看到一位领孩子来玩的军官,朝他立正
敬礼,并喊了他一声首长,这才了解他还领兵搞过大三线国防科技项目。他笑着对那个毕恭
毕敬的下级说:“哦!我想起来了,当时,你是个新来的大学生吧!”那校官点头,一脸恭
谨的神气。
“没想到你经历真丰富,还到过三线?搞过高精尖!”我很羡慕“棋篓”,那经历肯定
是一本有趣的书。
“有什么办法,让你去领导嘛!六十年代,以钢为纲,你该记得吧?我还建过高炉平
炉,搞过顶吹冶炼呢!”说到这里,他也乐了,“你信不信,我还领导过你们文化人呢?好
家伙,都是一些大知识分子!”
“什么时候?”
“大办五七干校那阵——”他举出一连串的作家、艺术家的名字,都曾在他领导之下,
挖河泥,干打垒,听他讲文艺政策方针,和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规律,以及深刻检查自
己三名三高思想的。我服了,这位“棋篓”,从邮票到高科技,从棉花到女演员,真称得上
无所不能领导。但我也不禁狐疑,是不是有点夸大其词?正如有些人在回忆录中,给自己贴
金一样?
那天,我和他从月坛公园出来,站在十九路公共汽车站等车,准备回家,忽然间,一辆
轿车斜插着过来,停在我们面前。
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黑胖子,朝我招手。“李兄,上车,我送你一程!”
这位热情洋溢的一家出版社的老总,非拉我走。我婉谢了,因为不好意思扔下“棋
篓”。但“棋篓”这一次倒没有认出他昔日的干校学员,完全可以理解,当了那么多单位和
部门的领导,不可能记住所有部下。但我的这位出版界朋友,站住了,惊讶地叫出声来:
“这不是干校的老政委吗?还抓过我们创作,要我们写出像样板戏一样的样板小说!”
“棋篓”竟还有这等领导水平,更令我刮目相看了。可一直送他到家,也未能想起来我
的朋友是谁,他很抱歉,“怎么也没印象了,大概一是干校时间不长,一是你们文化人不大
好领导——”说到这里,他笑,我的朋友也哈哈地乐了。
“棋篓”下车以后,我问:“他真当过你们的头?抓你写小说?”
“哪还用说,政委兼校长,还是部党组成员,你敢不听?”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位领导——”
我的这位朋友思索了一会:“不过,他当领导,倒有一条值得赞许的,不懂,他倒不愣
装懂,这很难得!”
就冲这一句评语,我也要下决心写一写这位“棋篓”。
路漫漫
离我住处不远的一条饮食街上,有一家个体户小饭铺。
那里有很多的甚至装修得很豪华的饭店门面,我独独对于她家特别地愿意多看两眼,不
仅仅那老板,有一点点面熟,我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见过她了,但她的店名招
牌,老实说,在这条饮食街上,是最有诗情画意的。
店名叫“白桦树”,招牌上画着白桦树,店堂里摆着白桦树。据说,在大森林里,这种
树不是十分珍贵的木材,但它,不论在什么条件下,都很容易成长起来的。
这家“白桦树”的小饭店,老板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姑娘。
一看就知道是返城的知青,还有点学生味,但也有她那一代在艰难生活中,经过磨练的
沧桑感。很能干,很利落,这家店以薄利多销,以快捷服务,以干净卫生,赢得了大批回头
客。
我经常路过那条饮食街,不大的铺面里,总是坐得满满的,附近的同业很难做到她这样
顾客盈门。来光顾的主要是附近几家大商场里的售货员小姐,以及原先当过知青的上班族。
这些“白桦树”的常客,吃完了一抹嘴,也不用现掏钱付款,叫一声“华姐记帐”,就
挥手拜拜了。看来这位老板和她雇的几个小姑娘,和这批固定主顾,混得挺熟,生意越做越
红火。
去年夏天,她添置了空调,她说:“大家喜欢吃我做的排骨汤面,可不愿意出汗,所
以,我这个钱必须要花的。”
那时,虽然看她眼熟,却并不知道她是我的一位老同事的女儿,在她店里吃过一次面,
也不便问的。不过,她很愿意和我聊天,说起过装空调的事,我挺佩服,佩服她挺能抓住顾
客心理。于是,我明白那些售货员小姐为什么总叫她“华姐”,成为她店里座上客的缘故
了。
吃完那碗颇有上海老城隍庙风味的排骨面之后,掏钱会帐的时候,她脸红着拒收了。
我觉得奇怪,“小姐,这怎么回事呀?”
这位姑娘说:“我认识你的!”
一个即使极有修养的作家,也难免有这点小小虚荣心,对于别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
道自己的什么作品,总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何况我这样等而下之的人呢!我还以为她读过我
什么小说呢?她一再说,“我怎么能收您的这几块钱呢?”到底追出门来,把钱塞给了我。
于是,我再也不便进“白桦树”了,虽然,她店里的大排面,很具有九曲桥畔湖滨点心
店的风味。怎么说,我是在上海长大的嘛,口味就有点偏好了!
有一天,那位老同事风风火火跑来了,有些事要求我帮忙。
那还用说,“放心,我能为你做什么,绝对没问题。”
他感叹系之地说,五七年我被打了“右派”,可给了他终身受益不尽的教训。看来,从
那以后,他懂得了兢兢业业捧住饭碗的重要性,说什么也不能丢啊!他特别说了好几个在运
动中挨整过的同事,被打发回原籍的惨状,还为我庆幸,打成“右派”,但饭碗未砸,这就
好得多了。
“你说吧,需要我干什么?”
原来他女儿要进一家大工厂,为谋职的事,要去和一位关键人物讨个准话,若不行,他
好另外再给他女儿找工作。“老李啊,你跟那厂长很熟的啦!只是一句话的事啦!看在老同
事,又是上海人的面上,帮帮忙,去问问他,能不能让阿华进那国营大厂,做什么都可以
的!”当时,简直不容我插嘴,到底也没弄清他这个“阿华”,其实就是“白桦树”的那个
“华姐”。
说心里话,我是最害怕这种说项的事情了。不过,老同事并不是要我一定办成,只是定
下来接受或者不接受而已。
这位厂长和我有些交情,倒是挺哥们义气的,谅不至碰壁。再说,我这位老同事从来没
向我张过嘴,难得求一回,我怎好拒绝。而且一切他都事先铺垫好了,只须我拿着他作为见
面礼的一条金华火腿,到那儿去敲定一下,这又何难呢?于是就抓起电话,和那位厂长联
系。
“厂长说什么?”
“态度还可以嘛!”
“那好,那好,那是一家国营老厂,阿华要能进厂工作,就太棒了!”
当天晚上,我就敲开厂长家的门了。
“拜托,你把火腿给我拎回去,老李!”
“你以为我会孝敬你,别美,老兄——”我单刀直入,问起阿华的事。
看来,他知道,把眉头皱起,对我说:
“我也真是不明白,那女孩小饭铺开得好好的,干嘛非要到我们这厂子里来待业呢?我
把话说在这儿,反正我一年亏损几千万,也不怕再多背一个人的包袱。不过,我觉得,假如
有谁,三九天里,把热呼呼的紧身小棉袄脱掉,非要穿一件透心凉的大背心,是不是有些不
太正常?其实那女孩挺有经商头脑的,我去吃过她的大排面,价廉物美哦!”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你说的这大排面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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