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黛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叹息。
随身携带的只有修剪指甲的小剪刀,她从包包里找出之后递了过去。
羊咩什么工具都可以使用得顺手,但接过后却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剪刀,半晌才用轻松的口吻说:「把病房弄得一地头发,护士一定会生气的。」
「我们做过的坏事还少啊,你哪一次怕人家生气了?」
羊咩一笑,便开始帮她修剪起来。
「你说过……你是长发为君留。」
「是啊,你也说过,有一些牺牲是必要的,是为了你未来将会功成—;—;」
「别说。」羊咩打断她的话,「别说了。」
苏黛的嗓音因为连自己都不太晓得的原因而沙哑,「为什么?」
「我累了……我都不晓得我自己在坚持什么了。」当初她为了那个人抛弃她原本的面貌,然而那个人又抛弃了改变后的她,那她努力维持的到底是什么?
羊咩声音轻得仿佛是在害怕自己的眼泪随时会溃堤,「是不是一开始我们就输了?」
苏黛几乎想掩耳不听。身后的羊咩无声地掉下泪来,正好滴在她的肩膀上,缓缓地沁入衣料内。
「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羊咩说:「可以的,苏黛。」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悲伤的知道,羊咩已经选择妥协这个世界……
*** bbs。fmx。cn *** bbs。fmx。cn *** bbs。fmx。cn ***
她想,她的表情肯定泄露了一些末及掩饰的情绪。
伍岩晚上送她回家休息,一路沉吟着,显然有些想说未说的话。
一路将她送到屋子门口,他终于开口。
「我并不是要你退让。」
「……我听不懂。」
「以前我就想过,你这么聪明,难道还会不知道在这个环境里,用什么模样会让你定得比较轻松?」
那个医生的目光只是冰山一角,他知道她看似轻浮嬉闹的表相,势必使许多人不会以正经的目光来看待她。
别人期许她拥有什么样的面貌?
她可以装得乖巧,可以粉饰自己的真实面目,没错,在这个社会里,她不该直撄其锋、不该太显眼、不该太张狂……她知道,这些她都知道。
「轻松又怎么样?」
「苏黛……」
她截断他未尽的话语,「如果,我原本的形象是我的选择,是我选择用最真实的模样去面对这一切,为什么我要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目的只为了要符合他们的要求!」
伍岩无言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那眼神倔强,像是极力抗拒着自己的软弱。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纤瘦的肩膀看起来承担不了更重的负荷了,却又这样极力抗拒软弱。
那双黑澄澄的眼睛里承载着太强烈的痛恨和悲伤,他的目光才稍稍触及,便被那样的强烈所震动。
—;—;与过去他所看过的每一个孩子都不同。
她抗拒援助、抗拒自己的软弱,仿佛坚强得不需要任何人伸出多余的援手。
或许,在资源贫瘠的环境里,她仍然坚强到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然而她的坚强,却是由这样强烈的悲伤所支撑起来。
「为什么?」她说:「我为什么不能一直是我自己?」
她低哑近乎破碎的嗓音,几乎也要让他心中某一块角落碎裂开来。
他必须深深吐出一口气,将自己所有的情感密密实实地收敛起来,才有办法再度开口。
「我不是要你退让,也不是希望你改变,有时候,符合社会要求也可以保有自我。」
她忽然又发火了,「我还是个小鬼,是小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去兼顾这两件事,我只知道,如果妥协就是认输了!就像羊咩那样,先是对大蛙的妥协,再来就是对世界妥协,她宁可不要原本的自己!」
她们曾经是骄傲的!骄傲于她们的原则,骄傲于她们的固执。但是羊咩如今却要抽身而出,要弃她而去!
「苏黛!」他按住她的肩膀,立刻感觉到她无法遏止的颤抖。
苏黛忍不住因激动而喘息,然而望着面前伍岩那双沉默的眼睛,她终于垮下了肩膀。
现实像一道湍急河水,驻足不动的时候都让她怀疑自己即将被急流冲退。
她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权利,因此也没有喘息的时间。
「为什么?」她好无力,连说话都失去力量。「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觉得我们有威胁就要打击我们?直到我们丧失意志才肯罢休。」
苏黛无奈而虚弱的颓靠在门板上。他在她眼中看见一些堆叠的深沉情绪,她身后背负着什么样的过去,竟让她有这样的反应?
而他竟然也感受到她无言的忧伤。
「你……」伍岩沉吟许久才说话。「你害怕孤单吗?」
苏黛空洞的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即便曾经有人伴在身旁,但大多时候她一直是孤单的。
「在每个人的人生当中,所有经历过的人都只是过客。其中绝大部分的人,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因此孤独感是无法避免的。」伍岩缓慢地说道:「如果你比一般人更坚持保有自己,那就会比一般人更加孤独。」
「我不怕孤独。」
「对,这是你的优势。」伍岩说:「总有一天,你也会遇见真正可以理解你的人,一定会。即使遇见那个人之前,你一直都是孤独的。」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高大粗犷的男人。
他的双眼看似平静,却又蕴含着一点波涛,但他收敛得太好,她看不透那是不是怜悯。
她想,也许他是在安慰她。
也许……
回到屋子,她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摔在床上。
没有点亮灯的室内—;片昏暗,她挪动身体去躺在羊咩经常睡的那个位置。
羊咩说,她已经不晓得自己在坚持什么了……
然而她却从来不曾或忘,关于自己的坚持—;—;如果她不这样顽固地坚持着自我的信念,那么她还拥有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完完整整的自我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睡去前,她依稀想起从伍岩笔记本里看来的那一段泰戈尔诗句。
That which oppresses me,is it my soul trying to e out in the
open,or the soul of the world knocking at my heart for its entrance?
—;—;那压迫着我的,是我那想要出到外面空旷之地的灵魂,还是那世界的灵魂,敲着我的心门想要进来呢?
就彷佛连空气都有了重量,将她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也许伍岩是对的。
无论是不是能够理解她,羊咩,终究也只能是个过客……
*** bbs。fmx。cn *** bbs。fmx。cn *** bbs。fmx。cn ***
在女孩出院前一夜,他看见苏黛找来了几个朋友。
他们来的时候,女孩正因药效而陷入沉睡。
几个年轻孩子穿着光鲜而极具个性,脸庞上飞扬着属于自我的神采。但是搁下探病的礼物之后,他们或站或坐,并没有一般人探病时的喧腾。
他们只是静静的、静静的看着床上的女孩。
在他们的眼中,凝聚着无言的忧伤。
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他们没有人开口说话。
有一种沉静的氛围笼罩,他们像是一个不容分割的亲密群体,那样无言的忧伤,简直像是哀悼,哀悼他们其中已经形同死亡的一份子。
而他则在想,苏黛那宁静的神情底下,究竟存有什么样的思绪?
一个小时后,所有人都离开了,独独留下苏黛。
他站在她身后,不晓得站了多久。
「你有想过吗?」
当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询问。
「想过什么?」
「想死。」
这个问题让苏黛难得的无言了片刻。
「……因为这个世界的全部都是狗屎,所以我想要找到一个比较不狗屎的事情,我想要证明,想要让某些人知道,活下去会比自杀更好。」但她低声的笑了,带了一点嘲弄的味道,「不过,也许我真的找不到那种好事。谁知道呢?也许那时候我就会想死了。」
「你有双重标准。」他平淡的指责,「你不准她死,却觉得可以轻易死去。」
她笑了,「有什么关系?我死的时候不会有人舍不得的,这叫死得其所。」
「会有人舍不得的,苏黛。一定有的。」
「会是谁?」她半挑衅的问:「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看见她倔强的眼神。
「是,」他低声的说:「我会舍不得。」
她烫着了似的,迅速转开视线。
他并不急躁,心境反而近似等待,等待她的规避。
而她果然也只是沉默,沉默的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是了解的。
她,以及他自己,都还没有准备好要建立关系。
还不到时候……他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
*** bbs。fmx。cn *** bbs。fmx。cn *** bbs。fmx。cn ***
苏黛住的那间套房位于大楼第四层,老旧的大楼里没有电梯,但他素来劳动惯了,爬阶梯就当作是晨间运动。
女孩出院的那一天,他照例在清晨去接苏黛。
这个清晨不若往常宁静,他人还在二楼就隐约听见了男人的叫嚣声,夹杂着重重踢打着铁门的噪音,整栋大楼都听得见。
伍岩微微皱眉,他观察过这边的状况,不至于治安不好……
上头有两个早起的阿婆正好下楼,他侧过身子让她们通过,不经意听见她们交头接耳。
「透早就有男人来乱,莫怪人拢说那个女孩不正经。」
「莫说人闲话,我看那个孩子静静的、乖乖的,人其实不坏啦,有一次还帮我提菜篮子……」
这样高度差异的意见让他直觉就想到苏黛。
不再迟疑,伍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四楼。
苏黛的屋子门前,一个中年男子捶打着铁门,不时用力踢出几脚。
「开门!你娘咧,还不开门?别想假装不在家,等一下门开了你就知道!看我怎么教训你!快点开门!」
伍岩一眼就将男人打量过一回。
男人中广体型,面容浮肿而蜡黄,多日未经打理而显得蓬头垢面,不需要太靠近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酒臭味。
「我有好几个朋友是大尾流氓,你再不开门,明天我就叫人剁你的手,一个一个轮奸你!听见没有—;—;」
满口的脏话!
「这位大哥。」伍岩走过去伸手拉住他。
男人甩开他的手,直觉吼道:「干!小心我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