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活得和别人不一样!”他回答说。
“怎么才能活得和别人不一样呐?”我们又问他。
“做些奇怪的事情、爱些杰出的人,不符合规矩,就成了呗。”他又回答说。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站在镜子边,我们看着他,他则看着自己。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全身的关节都在扭动,嘹亮地吹着口哨应和自己。他经常这样,脱得赤裸。开始他是吃药,后来就算不吃药,他也脱。他的裸体好看得很,苍白得像刚从云里滚出来的月牙,和海岛上的人不一样。在学校他频频出席的演奏会上,我们总担心他会突然跳起来,脱掉自己衣服,但他不。他对外人斯文而冷淡。他说自己没有暴露癖。但在酒吧里,在只有我们和秦则在场的时候,他经常脱。就算在最寒冷的冬天,海风肆无忌惮地冲来冲去,我们龟缩成一团,他也脱。他的皮肤因此绽放着朱红色小疙瘩,更加细腻真实。我们可以上前抚摩他,和他抱成一团。但我们彼此间都没有情欲,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秦则开始坐在我们周围,微笑着看。但日子渐逝,他慢慢地越坐越远,落到灯的阴暗里,不和我们任何人搭话。
何霁文脱光衣服,常常把自己贴在镜子上,看着自己,用舌头触碰镜中人。我们有时候尖叫,有时候心不在焉视若无睹。但有次他回转身来,他毫不掩饰自己下身胀大。
因为意外,我们窃窃私语,但他不看我们。他逼视着某个阴暗的所在,眼睛里充满泪水。
爱徽到酒吧去,就在身上贴满花纹,那种沙滩小贩出售的图纸刺青。她用舌头舔了,粘在腿上,满大腿都是绿的叶子红的花。不管气候冷热,她都用一件浅兰色大衣包着自己,顺着暮色张皇走出校园。但一接触到酒吧斑斓的光,就猛一撩掉大衣,快乐地尖叫起来。她夜晚的激烈不用添加任何药丸,远远看,好象一只青青亭亭的笋从山上跑下来,在尘世里蹦跳行走。
只要他们不讨厌,爱徽基本上不拒绝任何男人。她经常在吧台上容光焕发地俯下头来,对我和戴娅悄声说:“今天晚上宿舍帮我留个门,我现在要去做个爱——情!”然后朗朗大笑。她虽然迟归,但从不在外留宿。有几回,她一推开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暗地里。我们赶过去扶她,搀到床上。她腆着脸,拍拍我们的手,说:“没办法,实在要累死了。走都走不动了。”接着她忍不住笑,露出两个酒窝,全身颤抖,把头埋在被子里,“咯咯咯”不止。
只有戴娅不留恋酒吧笙歌,有个摄影师请戴娅拍人体写真。他在夏天的黄昏看到戴娅从浪里跑出来,激动得发昏。这个摄影过程横跨了夏季与秋季,整整三个月。每天清晨很早的时候,我们还睡眼惺忪地站在鸡冠花丛下刷牙,她就走了。我们抬起眼,看她像麋鹿一样迈动双腿,短俏的头发向后伸展着,包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穿越校园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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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离我们有多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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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私下认为戴娅答应拍写真大都是为了钱,或许还有炫耀。她需要钱。爱徽在酒吧里卖白酒不过因为好玩,但戴娅需要自己缴纳学费。她从来没有向我们展示过她的拍摄成果,我们一问起,她就板着脸。但她开始浓妆艳抹,耳朵上挂满星星钻。
有天在宿舍的盥洗室里,只有我和爱徽。我们说起她,隐约联系到“卖淫”两个字。我们没说出口,嘴角挂在笑看着各自水龙头的水哗哗做响。心里不知为什么重重地松了口气。
但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有时候,我这样想,暗自神伤。我写了很多诗,每天都想写,一刻不停。我经常不得不把头探到窗外去,让雨水抽打我,顺着发梢向下滑,用它们冷切心灵,以免我叫出声来。有天深夜。我写着,肚子很疼,浑身冒冷汗,不得不披着衣服到厕所去。在厕所里我听着水箱单调的水声,就哭起来。还有一天,我边看着书,边吃方便面,然后呕吐起来,吐得满桌子都是——但这一切还是不够,除了文学,我一无所爱。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当大雾消散,我和秦则托着腮帮坐在岩石上,看海水旖旎地耸动身躯献媚以重生的地平线时,我皱着眉头对他说这些。“你认为文学之中还需要什么呢?”秦问。
“我不知道,”我跳起来,手舞足蹈着:“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无聊透顶了。我能给语词留下什么?我们提到李白,就想到‘月’,提到陶渊明,就想到‘菊’,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个讥讽,讥讽我的生命力还不够大,不够用一辈子来给一个,哦,哪怕仅仅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深刻的无法磨灭的痕迹——而这是可以实现的。
秦笑了,简直笑不可遏。他说:“你的说法真文学。”他站起来,几步蹦到海水里,用力践踏着水花。但他又扭过身子,远远地把我紧握的手掌拉过去,把它掰开。
秦笑咪咪地站在海洋之中,就像从旷古永恒里萌生出的物事。我终究也快乐起来。
奶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翻白眼。“小朗吖,外面做什么?整天噼里啪啦个不停?”
“修路。”
“可别再挖地了,这个岛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土,再挖下去,就沉啦。”她不无忧虑地说。
“沉就沉了呗,我们到大陆上去。”
“要这个岛没了,咱们可什么都没了呢。”她不屑地看着我,说傻话。
窗外天光暧昧,阴暗仍旧潜滋暗长:昭示鲜鱼死亡的腥重空气、乌云在树丫上逗留、风远离大陆,挣扎在海岛上,就要无处可栖、眼角可及的海洋正在涨潮,也是陆地周而复始地死亡……但一切都平庸地适可而止。为什么没有巨大的苦难降临到我身上呢?——我叹了口气。
何霁文认为,秦则是海岛上最好的诗人。但秦不承认。秦说将有一个传说中真正的诗人到海岛上来:会画画、作曲,诗写得很漂亮。他到海岛的那天我们都去迎接他——秦则、何霁文、戴娅、爱徽和我。我们站在轮渡高高的台阶上,看他混杂在下船的人群之中,手里高高举着一副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画。他妻子神情紧张胆怯地跟着他,提着行李。他的儿子刚会走路,谁也不搭理,一张恶狠狠的脸。
他所做的曲子被何霁文一再弹奏,他的诗贴在东面墙上最显眼的地方,他给我、戴娅、爱徽各画了张素描——然后关于他的风潮好象就此终结。大家都觉得他木呐、无趣、不会微笑。他们一家三口终日在酒吧里悄无声息地坐着,捧着热腾腾的咖啡,面朝大海,神色空洞。直到秦则为他们找到临时住处。
我们到他家去,把我们喜欢的小说拿给他看,和他探讨文学。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锅里煮着水,他妻子每分钟都会喝他,说:“看水开了没,要下饺子了。”他尽量保持镇定,翻着稿子。但脸慢慢通红了,语无伦次。
我们从他家里走出来,立在街上,都长松了口气。街道上有许多人,许多摊点,熙熙攘攘从我们身边侧身而过。但我们觉得空间骤然宽广了,不再是锅碗瓢盆、杂乱的家具以及妇人和孩子。爱徽说:“他可真可怜。”戴娅说:“操,不靠他了,我们自己干!”她们俩笑起来。我们都穿着水手领白底蓝边的校服,蹬着短筒皮靴子,生气勃勃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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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离我们有多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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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重复讲很久以前的事。她叫我坐在她身上,好生听着!她说她就出生在渔船上,一天看不到海浪会心慌。她十八岁的时候美得象珊瑚礁,十只手指上挂满戒指。有个男人从海那边来,跳下船踏板,爱上她。结婚第三年,海上起了风,男人和船一起沉没了。
她没牙的嘴在我面前含糊动着,一点也找不到珊瑚礁的模样。
那个整天只想端坐在酒吧里的男人突然找到我。他说他两天没吃饭了。他很局促,眼睛慌乱地朝四周看,我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好象因为饥饿、因为他不得不来找我,他就此仇恨他自己、仇恨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带着他和钱包到街上去。我还问他:你妻子和儿子呢?他们吃了么?他看着我,脸上满是莫名其妙的神情——我不知道——他说,我不想管他们……大概他们总会有吃的吧。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嘟囔着,甚至把嘴翘起来。他脸上有薄薄的透明浅涩的皱纹,嘴角颤动的时候就象一个无助的孩子。我心里隐隐觉得我在帮助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喂养他——三十七,这是他的岁数。那么老了,我以前浑然不觉。我走在他身边,突然感到自己茁壮了、拔高了、强大了。我想拉着他的手,拍他的脸,吻他,说:别怕别怕,你瞧,我可以给你整个世界呢。
他吃了你多少钱?爱徽后来问我。
两个馒头一碗汤。我说。
干吗不多吃点?她嘟囔。
开玩笑!他可是个诗人呐。我回嘴说,与爱徽彼此面面相觑。
关于诗,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多。文学象只八爪鱼,逼迫我们触类旁通。那段日子秦写了首诗,何霁文把它贴在墙上最最醒目的地方。他和每个人说起这首诗,眼睛发亮。那首诗叫《和道德同居》,我依稀记得其中几句:
“一道算术题可以推导出三个苹果,
一首钢琴曲可以让我记住你的名字。
如果是二十五年前,我可能不会如此恐惧,因为是婴儿,
不懂得罪恶与审判。
枪炮与玫瑰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由于第一次看到血而战栗不已。
……
“不要再写下去了!”在黑暗中,你转动喉结向我致意。
尽管如此,你唤醒了我,使我看到自己的作品:成年的你邪恶的你。”
——我拉拉秦的衣角,我皱着脸说自己看不懂这首诗。他笑,把我搂在怀里,说我是他的小妹妹,他双颊火热,骨头作响像树上失足掉下的雀那样咕鸣。
奶奶又反悔了,她又叫我坐到她的床边。她说她说了谎,爷爷没有淹死。他沿着风向飘到另外的海岛上,收起鱼网,爱上别的女人。“后来他就没有音信啦。”奶奶说:“可也不能怪他,这个岛和那个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