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那些片子破旧,比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比如《家》,但我看的时候都挺不错。
他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呀!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此时,霓虹灯在我们头顶变幻成海绿色,我们像两株苍老的水草。我们已不再年轻。
每次你来之前,我都独自在黑屋子当中提前把片子过一遍,把所有可能出故障的地方重新剪辑粘好。那几个女兵跟着你沾了很大的光。你当时想不到,事后也想不到吗?反复看同一场电影,如同把吃过的饭吐出来再嚼一遍。
那一瞬我们的头顶变为金黄,好像蒙了一头的麦芒。我想起高尔基的书中人曾说过,年青时的恋人以后不宜重逢,好像一具骷髅从地上站了起来……在灿烂的金色中我觉得他说的不对,重逢可以把许多事情搞明白。
伊喜快步向井边走去,这时我刚第一次探家归来。
伊喜,我问你电影呢!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理我。他长高了,军裤腿放出一截,新布翠绿得可爱。
你除了同我说电影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别的了吗!
伊喜把水桶墩在地上,气恼地盯着我。我第一次发现了他的英俊,黑眉耸动、腰板笔直。风纪扣系得铁紧,一个很尖锐的喉结端正地镶在风纪扣之上。
我突然很想抚摸一下那个喉结,我猜它一定像猫一样有轻微的颤动。
说点别的,当然可以了……可是说点什么呢?我定定望着伊喜,我总是在暗室中看到伊喜忙碌,如今在高原银白但不灼热的太阳下,反倒陌生。
他也突然仓皇了,说,你干什么去?
我想找一片树叶,做一枚书签。
我小时做过这种书签,把叶子先在水中泡,直到将所有的叶肉腐去,只剩下鱼网似的叶脉,染上色,拴上线,玲珑剔透的书签就制好了。
到哪里去找一片树叶呢?伊喜也犯难了。
高原没有树,平原的树苗到了高原成了高原柴禾。我们的房前有一棵树,那是许多年前一位从上海来的年青医生栽下的,是他探家回来带给高原的礼物,据说是最耐寒最耐贫瘠的树种。种树的那天像一个节日,人们都来诅咒:这么冷,肯定活不了,风太大,吹成标本了。树木也像人需要氧气,它会病的。人们用诅咒寄托自己的期望,先将最坏的结局公布出来,自己给自己打预防针,以防那事情真的发生时,不致太伤心。
树冠是两丫的,好像公鹿的两只角。在高原最炎热的日子,两只角上爬出了两朵绿芽,肥厚得像可爱的虫子。但它们在一场突然降临的风雪中凝固了,好像碎酒瓶的玻璃碴儿,悬挂在咖啡色的树干上,叮当作响。
小树死了,树干却一直不倒,人们依旧给树培土。不管怎样,高原上也曾有过树。
在很远的地方有红柳。我骑马去给你摘几片红柳叶吧。
伊喜摘回了红柳叶,红柳叶像老女人的眉,皱缩而苍白,我不知伊喜跑了多远的路,只见他的喉结下一向严谨的风纪扣松开了,露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红柳叶结实而顽强,酸性碱性的溶液都无法使叶肉与叶网剥离。我看着它们腐烂变黑,同归于尽。
红柳叶做书签好吗?
我们见面时不谈电影改谈其它。
不好。我说……
那高原上有叶子的东西,就只有脱水菜了。
有用脱水菜当烟叶抽的,有当茶叶沏水喝的。但不能当书签。
我有一个办法,能做出很美的书签。
快说!快说!我捉住他的手,我又感到那种令人心碎的颤粟。我赶忙把手抽回了。我发现老握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渐渐减弱,我企盼下一次更猛烈的冲击。
伊喜把手固定在被我拉住时的姿态,随时准备着让我再握住它。
用电影胶片。他说。
胶片怎么做呢?
你有彩色毛线吗?他问。
没……对了,有!有又怎么样?
我没有彩色毛线,可是我的毛衣是红的,毛背心是蓝的,毛袜子是绿的。
我给你剪下一截胶片,选美丽的风景或是你喜爱的图案。用剪刀在上面挖个洞,扎上一束彩色毛线,就是最别致的书签了!
噢,伊喜,多好的主意啊!
选哪一段好呢?
选“朝阳沟”吧!伊喜殷殷地说,出示他的宝藏。
我突然想起了妈妈的话,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不要“朝阳沟”,那里的风景都是假的。而且银环和栓保都不好看。
那就选王心刚和王晓棠在海边的一段吧。海很美,他们……也很般配的一对。伊喜很有深意地看着我。
不要不要。其实我也很喜欢“海鹰”里的这一幕,但就是不让伊喜太得意。
那要哪一段呢?伊喜犯了愁。
要舞剧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独舞那一段。好威风,好潇洒。
伊喜突然像被开水浇了的雪人,萎顿下去,又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单单喜欢洪常青。
不喜欢洪常青我还喜欢王连举啊?我成心怄他。
那你可以喜欢吴清华呀!
吴清华我也喜欢,这并不矛盾……
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那么突兀地问我,眼睛像枪口一样直视着我,所有的遮掩、搪塞、装傻都是不可能的。
就这么简单哇?我好气恼,觉得他把我小心保存的一块水晶打破了。谈恋爱就这么容易吗?应该跟传染病似的,有长长的潜伏期,那多有意思啊!现在这样明火执仗地问,也太便宜他了。我说:就凭你让我看了几场旧电影,我就该喜欢你呀?看电影的好几个人哪,你怎么不问她们去?
我就问你一个。因为我喜欢你。你看那些电影,这件事并没有多复杂,几个镜头的事。比如《五朵金花》,不就是见了一面吗?就算《野火春风斗古城》,也就是杨晓冬给了银环一对耳环。再比如《林海雪原》,少剑波和白茹,根本就没说什么,心里的意思就到了…… 没想到这河南乡下的小伙子,被电影熏陶得引经据典。
那是电影,拢共才两个小时不到,就概括了人生好多年。咱们可不是生活在电影里,要是叫人发现了咱俩好,纪律这么严,可就都提不了干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的本意是使伊喜多被激情煎熬一段时光,使女孩复杂的心理享受得以延长,我正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初恋,才愿意故弄玄虚。但我这番实事求是的话,其实极大地加速了进程。
咱们别叫人发现呀!以后,咱们要在人前装得没事人似的,坚持到提干以后。伊喜目光炯炯地对我说。
那小黑屋里的电影还看不看啦?
别着啦!等以后我专给你一个人放!
我想这恋爱可真是得不偿失,先就付出一大代价。
可是我妈说河南女人太厉害了。我把妈妈的话复述给他。
你妈妈看问题忒片面,河南人里有银环她妈,可也有栓保他妈呀!
嗨!这么有力的论据,我怎么就没想到!估计就是妈妈,也驳斥不倒了。
还有,我妈好像不喜欢农村的人。我吞吞吐吐,没敢把妈妈门当户对的理论和盘端出。
咱俩到时都是军官,怕啥哩?再就是养老人呗,俺家穷归穷,可弟兄多。家里有他们侍候,我就按月给家里寄钱就中……你妈还不喜欢儿女孝顺吗?
我好像看见妈妈在远方点头……这当然是我的判断严重失误,热恋中的女孩儿总是一厢情愿。
我们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比如接吻抚摸拥抱……我们以为以后有很多时间去做那些事,好像一块糖,不应该在没有看清楚之前就把它吃完。我们只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我第一次感到河南话是那样动听……即使在这种快乐时光,我们仍然觉得军规像一把无形的宝剑,悬在高原蔚蓝色的苍穹的某一处,对我们闪闪发光……
分手的时候,伊喜宽宏大量地说,就给你洪常青吧。
既然你那么不喜欢,我不要了。
咱俩说了这些,洪常青也没啥了。
可我不愿意让伊喜难过了,我同面前这个小伙子突然难舍难分。我说,我不要洪常青,我要吴清华吧。就要她从南霸天家刚逃出来那段,穿着破得像仙女一样飘荡的衣服,连着几个“倒踢紫金冠”,我要那个踢得最高的动作。
好。
我们说这番话时,正走到那棵死而不朽的高原树旁,不知哪个人把一双臭胶鞋套在小树干枯的枝桠上。
你剪下来了,片子会不会断?
不会。我会很仔细地将它们粘好,一点破绽都看不出。你不是见过吗,胶片一分钟要走许多格,剪去几格不要紧。今天晚上有电影。
什么电影?
老掉牙,《红色娘子军》。
老掉牙也有人看。因为不看电影就要学老三篇斗私批修,看别人革命总比自己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要舒服。电影场是一片河滩,幕布绷在两根粗大的杆子上,好像有位巨大的天女要在上面绣花。士兵们都没有椅子,就坐在背包上后。背包并不是用军被打的,被子只有四斤棉花,软得像熟透了的茄子,坐上不舒服,我们都是用背包带把老羊皮大衣勒起来,塞到屁股下,像骑着一头活羊那样防寒。但这需是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如果太冷,就要把皮大衣套在身上,委屈地垫在被子之上了。如果更冷,就不能演电影了。
那一夜高原极美。天空仿佛是明朝景泰年间烧就的蓝色法器,幽深无垠,透过银桌一样硕大的月亮,依旧可以看到月后的金属样蓝光。月色敌不过蓝空的镀染,也像稀释的墨水一般,一丝一缕地缥缈着。
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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