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给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我听见她居然针对着我破口大骂,惊气得要昏了过去,我马上叫起来:〃我?是我?卖药的是贝蒂,你弄弄清楚!〃
〃你还要赖,给我闭嘴!〃院长又大吼起来。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着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气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长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着沙哑地哭了出来,那时我没有处世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房间,对着那一群同学,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点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拼了必死的决心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学们没料到我会突然打她们,吓得也尖叫起来。我不停地乱打,背后给人抱住,我转身给那个人一个大耳光,又用力踢一个向我正面冲过来女孩子的胸部。一时里我们这间神哭鬼号,别间的女孩子们都跳起床来看,有人叫着打电话喊警察,快,打电话!
我的扫把给人硬抢下来了,我看见桌上的宽口大花瓶,我举起它来,对着院长连花带水泼过去,她没料到我那么敏捷,退都来不及退就给泼了一身。
我终于被一群人牢牢地捉住了,我开始吐捉我的人口水,一面破口大骂婊子!婊子!
院长的脸气得扭曲了,她镇静地大吼统统回去睡觉,不许再打!三毛,你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
〃我?〃我又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书又要丢出去,院长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走掉了。
女孩子们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亲爱的。那个晚上,她们每一个都窘气吓得不敢作声,静静地溜掉了。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着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是没有发完,一个人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地礼待我,我冷冰冰地对待这群贱人。
借去的衣服,都还来了。
〃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我的床被铺得四平八稳。
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次之后,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喧天。
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着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丢掉,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了。
早饭我下楼晚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给我。
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
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快到我伞下来,不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看书,她悄悄地上来了,对我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
我合起书下楼了。
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但为我开放,桌上还放了点心和一瓶酒,两个杯子。
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
〃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不想
弄得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是想就此和平了。〃
〃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以解释,犯不着那么大发脾气。〃
我注视着她,拿起酒来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
〃和平了。〃我点点头。
她上来很和蔼地亲吻我的面颊,又塞给我很多块糖,才叫我去睡。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蛮横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
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
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跤。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
这是《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合,胜败分明。
我初去德国的时候,听说我申请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人一间,好似旅馆一样,我非常高兴。这一来,没有舍监,也没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识上也更觉得独立,能对自己负全责,这是非常好的制度。
我分到的房间,恰好在长走廊的最后第二间。起初我搬进去住时,那最后一间是空的,没几日,隔壁搬来了一个金发的冰岛女子。
冰岛来的人,果然是冰冷的,这个女人,进厨房来做饭时,她只对男同学讲话,对我,从第一天就讨厌了,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那时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丝袜上,就穿短短一条小裙子;我对她微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建交又很困难了,我仍然春风满面地煮我的白水蛋。
那时候,我在〃歌德书院〃啃德文,课业非常重,逼得我非用功不可。
起初我的紧邻也还安分,总是不在家,夜间很晚才回来,她没有妨碍我的夜读。
过了两三个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这是很值得替她庆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开始不得安宁了。
我这个冰山似的芳邻,对男朋友们可是一见即化,她每隔三五天就抱了一大堆啤酒食物,在房间里开狂欢会。
一个快乐的邻居,应该可以感染我的情绪。她可以说经常在房内喝酒,放着高声的吵闹嘶叫的音乐,再夹着男男女女兴奋的尖叫,追逐,那高涨的节日气氛的确是重重地感染了隔着一道薄薄墙壁的我,我被她烦得神经衰弱,念书一个字也念不进去。
我忍耐了她快两三星期,本以为发高烧的人总也有退烧的一天。但是这个人的烧,不但不退,反而变本加厉,来往的男朋友也很杂,都不像是宿舍的男同学。
她要怎么度过她的青春,原来跟我是毫无关系的,但是,我要如何度过我的考试,却跟她有密切的关联。
第四个星期,安静了两天的芳邻,又热闹起来了。第一个步骤一定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开始放起来,然后大声谈笑,然后男女在我们共通的阳台上裸奔追戏,然后尖叫丢空瓶子,拍掌跳舞……
我那夜正打开笔记,她一分不差地配合着她的节目,给我加起油来。
我看看表,是夜间十点半,还不能抗议,静坐着等脱衣舞上场。到了十二点半,我站起来去敲她的房门。
我用力敲了三下,她不开;我再敲再敲,她高兴地在里面叫〃是谁?进来。〃
我开了门,看见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居然挤了三男两女,都是裸体的。我找出芳邻来,对她说:〃请你小声一点,已经十二点半了。〃
她气得冲了过来,把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门嘭一下关上,里面咔哒上了锁。
我不动声色,也不去再打她的门。我很明白,对付这种家伙,打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心地到底老实忠厚。
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合了两三小时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旷了两堂课,去学生宿舍的管理处找学生顾问。他是一个中年的律师,只有早晨两小时在办公室受理学生的问题。
〃你就为这个邻居骚扰了你?可是我们没有接到其他
人对她的抗议。〃
〃这很简单,我们的房间在最后两间,中间隔着六个浴室和厨房,再过去才是其他学生的房间,我们楼下是空着的大交谊室,她这样吵,可能只会有我一个人真正听得清楚。〃
〃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规定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抗议就请她搬走,并且我也不能轻信你的话。〃〃这就是你的答复吗?〃我狠狠地盯着这个没有正义感的人。
〃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再见,日安!〃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闯学生顾问的门。
〃请你听一卷录音带。〃我坐下来就放录音。
他听了,马上就叫秘书小姐进来,口授了一份文件。
〃你肯签字吗?〃
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白,才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路了。〃他叹了口气说。
〃贵国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两个人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中国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三个月,他都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听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
〃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解决?〃
〃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
将录音带存档,就解决了。〃
〃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地与他握了握手。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地搬走了,事情解决得意外的顺利。
这事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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