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我从理发铺的转椅上腾地站了起来,朝桥上高喊,〃豁子,小心!〃但老张的双掌拼命地把我按回椅子上,〃你别管闲事,你在剃头。〃
从我坐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见桥顶上发生的事情。那家伙没等到豁子走上桥顶就猛虎下山,从腰间飞快地掏出刀子直刺豁子胸部。豁子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他僵立着凝视那家伙足有五秒钟,才从桥上陷落。我听见了他从石桥上滚下去的声音,听见了类似滚石的巨响。
有个女人在某扇楼窗后面狂叫:〃杀人啦!〃
石桥两侧一阵骚乱。我每回从理发铺子上站起来的时候都被老张用劲地按下,我不知道老张心怀什么鬼胎,他简直是十足的老怪物老混蛋啊。
〃你放手,让我去看看。〃我吼起来。
〃头没剃完,不准去。〃老张同样地吼起来,他的大手鹰爪似地箍住我的头,越箍越紧。
有人在桥上仓皇奔跑,他们一定把豁子抬到医院去了。我好像等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桥上渐渐静了,老张的手掌渐渐松开了,他笑了一声,拍拍我的脑袋说:〃剃完了,滚吧。〃
我朝石桥奔去,桥上恢复了死寂,空无一人,只有老张的猫趴在桥栏上一动不动,双目灰蓝。那天的太阳在下午四五点钟光景仍然强光四射,整座石桥呈现一种罕见的白玉色泽。我发现桥上有一条长长的车辙状的血痕,逶迤延伸到桥底。那血是紫红紫红的,又粘又稠,颜色异常鲜艳,你想像不到那天的太阳在下午四五点钟光景仍然强光四射,豁子的紫血渐渐凝固,仿佛是刻印在石阶上的。我一个人站在桥上,那么炫目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干涸的空气中有一股甜腥的气味灌进我的鼻子。那是豁子的血的气味。老张的猫正轻捷地走近血痕,猫的舌头吐出来舔了舔血,又叫了几声。我猛地感到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我像在海浪中晕了船一样无所适从,新剃的头变成一只碎蛋壳流着痛苦的汁液。
我走下石桥的时候看见我的小妹妹阿咪守在水果摊前等我。她的手里提着两只书包,右肩塌下去左肩就耸了起来。我认出那只画有德国贝雪帽的就是我的韦包。
阿咪一见我就恐怖地尖叫起来:
〃你怎么啦?你的头怎么啦?〃
〃别大喊大叫的。我剃了板刷头。〃
〃怎么是板刷头?是光头,你的头发全剃光了。〃
我下意识摸了模头,什么也没摸到。我没有摸到像钢针一样直刺云天的一寸短发,老天,混蛋老张原来给我剃的是光头!
〃你像个杀人犯了,脸白得吓人。〃
我抱住我的光头蹲在水果摊子前,依稀看见石桥上豁子的血成为一条紫色小溪朝我奔涌过来,顺着血奔涌过来的还有老张的猫还有午后的阳光。我不知道那天的太阳为什么到下午四五点钟仍然强光四射。阿咪把一只书包套到我脖子上,一个劲地拉我起来,但我蹲着就站不起来了。
〃阿咪,你看见桥上有什么东西吗?〃
〃有。有一只黑猫。〃
〃你真是个笨蛋,你没闻见那股血腥味吗?〃
〃你才是笨蛋,你剃了这么丑的头。〃
〃阿咪,你说我怎么回家?〃
〃我们一起回家,谁看你的头我就骂谁。〃
〃回了家怎么办?〃
〃把我的太阳帽送给你戴上吧,不过他们迟早会发现的是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再坏也没去杀人。〃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来。我突然听见前天买烟时剩下的一把钢嘣儿还在衣兜里叮当作响,那是属于阿咪的。它们现在变得沉重起来,牵拽着我的全身。我想我必须和阿咪一起把那钱处理掉。我望着水果摊子对阿咪说,〃阿咪,你想吃酸橙吗?〃
〃我爱吃酸橙。你呢?〃
〃我不知道:〃我低着头从水果摊上买来两只酸橙,剥开了却不想吃,都塞给阿咪,我剥酸橙的时候手指发颤,背对着那座石桥,姿势显得很别扭,阿咪摇着我的手臂问我,〃你到底怎么啦?〃
〃你吃酸橙别去看石桥。豁子在桥上让人杀了。〃我不知怎么差点哽咽起来,赶紧用手捂住燥热的脸部。我对阿咪说,〃走,我们回家吧。〃
〃等会儿,等我吃完橙子。〃
〃走,快回家吧!〃
〃等我吃完橙子再回家。〃
〃别吃了!你光知道吃!〃我猛地叫起来。那种泥浆般难辨颜色的痛苦化作冲天怒气朝阿咪发泄了,我冲过去从阿咪手中夺过两只橙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我高声喊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光知道吃!〃
我妹妹阿咪惊呆了,而后她放声大哭起来。她的茫然无知的眼睛自始至终询问着我,你到底怎么啦?而我连自己也没搞清楚,我到底怎么啦?我到底怎么啦?
两只酸橙在石板路上滚动,在我妹妹阿咪的哭声里滚动,我看着它们各自停留在自己的归宿里。一只掉进下水道洞口,另一只却直奔墙角的碎红纸片上,像一个精灵栖息了。我看清了那张红纸片是上个月贴在衔上的标语残骸,那只被揉烂的酸橙正好点缀了一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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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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