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律师说:“不不,很像很像,真的是太像了,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田教授诧异道:“这本来就是我的身份证……”
王律师忙说:“啊啊,我不是指这个,我只是有点感慨,你跟你父亲,怎么竟
会这么相象。”
他说完就站起身,走向里面的房间。
然后,像是在戏台上亮相似地———甚至还有京剧的锣鼓声伴奏着,因为非常
显然,里面的卧室正在放着电视,而且是戏曲台———田教授的父亲张儒,还有一
个小个女人,在那个敞开了的门口,出现了。
在一刹那间,田教授有一种照了镜子看见自己的感觉。
他虽然显得很苍老,但是无论是身材、脸庞、五官都跟田教授一模一样。
这话应该这么说,田教授虽然没有他爹那么苍老,但是跟他的父亲还是活脱活
像。
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如果有人打算再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视剧,那么,
出演田教授的台湾演员李立群先生,就更是大有可为了,因为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同
时出演父子两个角色。
田教授见到阔别了五十多年的、五十多年来一直在心中保持着对他的刻骨仇恨
的亲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站起身,迎向他,伸出双手———决不是想挥出一拳或
是掴出一掌,而是想去扶一把,搀一把,或者说,甚至都有了想喊出一声“爸”的
冲动。
不过生活不是戏剧。理智常会战胜感情。潜意识大多不化为具体行动。田教授
只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只是沉默地望住了那门边的两个人。清醒的他眼珠子转动了
一下,马上就认出了,扶着张儒的那个女人,是擅长于人物肖像描写的作家金晶女
士描绘过的莫妮娅,弟妹———张德高的老婆。
在田教授以沉默表现出了他的理智的时候,他的儿子田平则以热情的呼唤体现
出了他的思考。他赶上几步,跑向两位海外来客,或者说是张氏血亲,先是深深地
一鞠躬,然后上去执住老人的手,响响亮亮地喊道:“爷爷!”
莫妮娅微笑着开了口,果真是地道的广东腔:“你是田平,是不是啦?”
田平乖巧地喊:“婶婶!我妈已经多次提到过你啦!”
在旁人面前,田平说出这个“妈”字,够爽利的。
老张儒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看了看面前这位年轻人,然后又转动
自己的眼睛,向客厅里的诸多人们扫视一遍,沉默着。
田平摇动着他的手,说:“爷爷,我是你的孙子呀!”
张儒终于开了口道:“是你偷了我的钱了?”
第九章
王律师出示给田教授的法律文书如下:“张儒亲笔书示鉴于我已被确诊患有不
可逆转之老年痴呆症,三个月后,可能失去记忆,而身体的其他机能却无大碍,届
时将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故在我目前意识清醒、具有行为自主能力的情况下,公证
遗嘱如下:
1 .我在澳洲的两处房产,A 处赠与我儿张德高,B 处赠与我媳莫妮娅;
2 .我的私蓄100 万(澳元)赠与我儿张阿根(又名田清明);
3 .如果我儿张阿根接受我的赠与,我的晚年生活由张阿根负责。
4 .如果张阿根不接受我的赠与,我的晚年生活由张德高之妻莫妮娅负责,100
万澳元赠与莫妮娅。
立嘱人:张儒公元2002年5 月30日”
这份遗嘱写得挺复杂,弄得有点像古代女子的回文诗一样,所以田教授闷着头
读了一遍又一遍。田平伸长了脑袋,也跟着一起捉摸。
在田教授与田平埋头攻读这份法律文书时,张儒在房内走来走去,不时地走到
坐着的人的面前,很严肃地询问道:“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钱?啊?”
那小个子的莫妮娅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时地伸出手去搀扶一下。
当他走到田教授的面前,也发出这一严厉的责问时,田教授的嘴唇不由自主地
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近自己,让他的眼睛对着自己的
眼睛,说:“你认得我吗?啊?你是不是还认得我?”
张儒直视着自己的儿子,目光一点也不昏花地说:“你想抵赖?你休想瞒得过
我!”
田教授说:“我,我是阿根,你还想得不想得起来?”
张说:“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偷了我的钱!”
田教授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说:“爸,我是你的阿根啊!”
张儒却哼了一声道:“我有真凭实据。你从实招来!”
田平实在忍不住笑,插话道:“真的像电影里一样,让共产党员招供……”
田教授回头低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然后他就放开了张儒,问了自己的弟媳:“请问,他是不是已经完全痴呆了?”
莫妮娅用很不标准的广东腔普通话说:“是的。大哥。”
“有多久了?”
“一个月。”
“他还有什么病?”
“没有。他的机体很健康,所以,照顾他就格外艰难。”
莫妮娅刚说完这句话,田平就拉了田教授一把:“爸,想跟你单独谈谈。”
田平拉着田教授到门口,低声说:“爸,别上那个女人的当!”
田教授说:“谁?哪个女人?”“还有谁?那个莫妮娅呗!”“怎么了?”
“没听出来她在吓唬你吗?她最好吓得你不肯接受爷爷,那样,她就可以得到那个
100 万了!”
“那她不是就要承担起照顾……你爷爷(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田教授还是有
点艰难)的晚年生活了吗?”
“啊呀呀,爷爷这么硬朗,怕什么呀!老爸,100 万哪,什么事不可以做呀!”
田教授恼火地说:“你又来了!我接受他,不为这个钱。”
田平马上作出一脸的驯服状:“对对,是为了孝顺,为了做好事,为了学雷锋,
好好,我们可以进去了!”
田教授重新进入客堂,向王律师说:“我同意接受我的父亲,他的晚年生活,
我来照顾。”
王律师说:“这就是说,你同意接受本遗嘱第2 款中的100 万澳元遗产?”
田教授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是没那钱,我也一样同意养他的老。”
王律师笑了:“田教授,我只是依法律程序办事。你父亲当初公证这一遗嘱时,
考虑得是非常周到的。你看,他是先让你接受遗产,然后再让你承担义务,这就是
说,如果你不接受遗产,那么这个赡养义务,也就不落在你身上了。”
田平忙说:“当然当然,我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全面接受,是全面地都接受的。”
第十章
莫妮娅像是个国际信使一样,专诚将张儒送到了田教授家中。
她还像是个考察大员一样,将田教授的三房两厅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想到,
你们这里的条件很好的。我可以放心了。”她说。
她拿出厚厚一叠打印文稿,递给田教授,说是张儒的一应生活习惯,特殊喜好,
有关健康和治疗的应该注意的事项,她都写在上面了。
“最初三页是目录,查找起来不会麻烦。”她说。她跟丁丽一起为张儒铺了床,
安顿了房间,还下厨去煲了一个汤。
“父亲爱喝汤,但从来也不像我们广东人那样爱放点人参。他不服参,吃了就
上火,请你们注意。”她这么叮咛丁丽。
临走她才告诉田教授,她已经跟张德高离婚了,回悉尼之后,她将与她的娘家
兄弟合伙开一家公司,以后有可能投资中国大陆。
田教授问她打算投资什么样的产业。
她说:“我眼看着父亲从一个坚强聪明的人变为痴呆,太可怜了,我想投资老
人福利方面的产业。”
说着这句话时,她的眼里汪上了泪水。
田教授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离开张家。“是父亲再三教育我,要我尽快离婚。”
她平静地说,“因为张德高是个赌鬼,而赌鬼,是世上最靠不住的男人。”
送走她的那天晚上,田平在餐桌上说:“嘿,我发现莫妮娅是个好人。本来我
以为她想抢我们的钱呢,现在看来不是。说心里话,我还挺佩服我家这位婶婶的。”
丁丽说:“该称她为前婶婶才对。”
田教授望着闷头吃饭的张儒,一声不吭。
在痴呆之前如此周密地安顿好了自己的晚年,真是不亚于美国前总统里根了!
他想着,心里升起了对这个他痛恨和卑视过五十年的生父的全新的感情———敬佩。
第十一章
山歌好唱口难开,果子好吃树难栽。
张儒住进田教授家,田教授一家的生活程序,就此打乱。
他喜欢往外走,逛街。
他是从上海出走的,但是五十年后再回来,他不认得任何一条路了,于是每走
必迷路。
丁丽从此再难以全心全意地操持家务,沦为随从、跟班、女保镖。
家里只好重新再雇保姆,那就是田教授家的第29个保姆了。
老爷子的消化功能极强,食量奇大。
他一早起身就想吃,丁丽给他热了一大杯牛奶,他烫得嘴丝丝地喝,喝完就把
杯子往丁丽面前一伸,说:“怎么只给我半杯?添上。”
丁丽说:“不是半杯呀,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张儒马上瞪眼道:“还有半杯是不是你喝了?说!”
丁丽想起这位老爷子患有痴呆,也就不再计较,再给他热上一杯。
等她端了再一杯牛奶过来时,只见张儒已经大口大口地吃完了两根香蕉了。那
香蕉是进口的,有尺把长,平时丁丽和田平须两人分食方能吃完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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