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读批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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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读批水浒传-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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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谦、富安、管营、差拨四个人坐阁子中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详之则不可得详,置之则不可得置。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写得“高太尉三字”
 
  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约莫是金银”句,“换汤进去,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句,忽断忽续,忽明忽灭,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断碑之字不甚可读,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于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谓鬼于文、圣于文者也。
 
  杀出庙门时,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拨,接手便写陆谦一句;写陆谦不曾写完,接手却再搠富安;两个倒矣,方翻身回来,刀剜陆谦,剜陆谦未毕,回头却见差拨爬起,便又且置陆谦,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然后回过身来,作一顿割陆谦富安头,结做一处。以一个人杀三个人,凡三四个回身,有节次,有间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烦琐,真鬼于文、圣于文也。
 
  旧人传言:昔有画北风图者,盛暑张之,满座都思挟纩;既又有画云汉图者,祁寒对之,挥汗不止。于是千载啧啧,诧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热各作一幅,未为神奇之至也。耐庵此篇独能于一幅之中,寒热间作,写雪便其寒彻骨,写火便其热照面。昔百丈大师患疟,僧众请问:“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云:“寒时便寒杀阇黎,热时便热杀阇黎。”今读此篇,亦复寒时寒杀读者,热时热杀读者,真是一卷“疟疾文字”,为艺林之绝奇也。
 
  阁子背后听四个人说话,听得不仔细,正妙于听得不仔细;山神庙里听三个人说话,听得极仔细,又正妙于听得极仔细。虽然,以阁子中间、山神庙前,两番说话偏都两番听得,亦可以见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犹刺刺说人不休,则独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发奇,乃又于大火之前,先写许多火字,于大火之后,再写许多火字。我读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陆谦,则有老军借盆,恩情朴至;后乎陆谦,则有庄客借烘,又复恩情朴至;而中间一火,独成大冤深祸,为可骇叹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于是!然则人行世上,触手碍眼,皆属祸机,亦复何乐乎哉!
 
  文中写情写景处,都要细细详察。如两次照顾火盆,则明林冲非失火也;上拖一条棉被,则明林冲明日原要归来,今止作一夜计也。如此等处甚多,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矣。”
 

 第十回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
 
  旋风者,恶风也。其势盘旋,自地而起,初则扬灰聚土,渐至奔沙走石,天地为昏,人兽骇窜,故谓之旋。旋音去声,言其能旋恶物聚于一处故也。
 
  水泊之有众人也,则自林冲始也,而旋林冲入水泊,则柴进之力也。名柴进曰“旋风”者,恶之之辞也。然而又系之以“小”,何也?夫柴进之于水泊,其犹青萍之末矣,积而至于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恶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视“黑”,则柴进为“小”矣,此“小旋风”
 
  之所以名也。
 
  此回前半只平平无奇,特喜其叙事简净耳。至后半写林武师店中饮酒,笔笔如奇鬼,森然欲来搏人,虽坐闺阁中读之,不能不拍案叫哭也。
 
  接手便写王伦疑忌,此亦若辈故态,无足为道。独是渡河三日,一日一换,有笔如此,虽谓比肩腐史,岂多让哉!
 
  最奇者,如第一日,并没一个人过;第二日,却有一伙三百余人过,乃不敢动手;第三日,有一个人,却被走了,必再等一等,方等出一个大汉来。
 
  都是特特为此奇拗之文,不得忽过也。
 
  处处点缀出雪来,分外耀艳。
 
  我读第三日文中,至“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句,“不知趁早,天色未晓”句,真正心折耐庵之为才子也。后有读者,愿留览焉。
 

 第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
 
  吾观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诀,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之。此元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诀,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奕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
 
  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非常之笔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无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
 
  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第十二回急先锋东郭争功青面兽北京斗武
 
  古语有之:画咸阳宫殿易,画楚人一炬难;画舳舻千里易,画八月潮势难。今读《水浒》至东郭争功,其安得不谓之画火、画潮第一绝笔也!夫梁中书之爱杨志,止为生辰纲伏线也,乃爱之而将以重大托之,定不得不先加意独提掇之。于是传令次日大小军官都至教场比试,盖其意止在周谨一分请受耳。今观其略写使枪,详写弓马,亦可谓于教场中尽态极妍矣。而殊不知作者滔滔浩浩、莽莽苍苍之才,殊未肯已也。忽然阶下左边转出一个索超,一时遂若连彼梁中书亦似出于意外也者。而于是于两汉未曾交手之前,先写梁中书着杨志好生披挂,又借自己好马与他骑了。于是李成亦便叫索超去加倍分付,亦将自己披挂战马全副借与。
 
  当是时,两人殊未尝动一步,出一色,而读者心头眼底己自异样惊魂动魄,闪心摇胆。却又放下两人,复写梁中书走出月台,特特增出一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重放炮,重发擂,重是金鼓起,重是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招动,然后托出两员好汉来。读者至此,其心头眼底,胡得不又为之惊魂动魄,闪心摇胆?
 
  然而两人固殊未尝交手也。至于正文,只用一句“战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就此一句,半路按住,却重复写梁中书看呆,众军官喝采,满教场军士们没一个不说,李成、闻达不住声叫好斗,使读者口中自说满教场人,而眼光自落在两个好汉、两匹战马、两般兵器上。不惟书里梁中书呆了,连书外看书的人也呆了,于是鸣金收军而后,重复正写一句两个各要争功,那肯回马。如此行文,真是画火画潮,天生绝笔,自有笔墨未有此文,自有此文未有此评。呜呼!天下之乐,第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即又何忍不公诸天下后世之酒边灯下之快人恨人也!
 
  如此一回大书,愚夫读之,则以为东郭争功,定是杨志分中一件惊天动地之事。殊不知止为后文生辰纲要重托杨志,故从空结出两层楼台,以为梁中书爱杨志地耳。故篇中凡写梁中书加意杨志处,文虽少,是正笔,写与周谨、索超比试外,文虽绚烂纵横,是闲笔。夫读书而能识宾主旁正者,我将与之遍读天下之书也。
 
  看他齐臻臻地一教场人,后来发放了大军,留下梁中书、众军官、索超、杨志;又发放了众军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又发放了索超,留下梁中书、杨志。嗟乎!意在乎此矣。写大风者曰:“始于青萍之末”,“盛于土囊之口”。吾尝谓其后当必重收到青萍之末也,今梁中书、杨志,所谓青萍之末,而教场比试,所谓土囊之口,读者其何可以不察也。
 

 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一部书共计七十回,前后凡叙一百八人,而晁盖则其提纳挈领之人也。
 
  晁盖提纲挈领之人,则应下笔第一回便与先叙;先叙晁盖已得停当,然后从而因事造景,次第叙出一百八个人来,此必然之事也。乃今上文已放去一十二回,到得晁盖出名,书已在第十三回,我因是而想:有有全书在胸而始下笔著书者,有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如以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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