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贵本想把战友牺牲的消息告诉他们的亲人,可他此时如何也张不了口。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在心里流泪,为战友、为战友的父母。他本想把自己那个排十四个战友的家都走一趟,到了苗德水的家后他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他不忍心欺骗他们的父母,但也不忍心把真情告诉他们。一切就等着部队回来再通知他们,也许一纸烈士证书会安慰他们。在这段时间,给烈士的父母一点美好的念想,让他们在想象中思念自己的儿子,等待奇迹的出现。他心情沉重地离开了苗德水的家。
王青贵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他不知往何处去,他只有等待,等待队伍回来的日子。
守望
当白雪又一次覆盖了十四座坟的时候,王青贵来了。这次来他就不准备走了,他在等待队伍的日子里,不论走到哪里都感到孤独,眼前总是闪现出以前在部队的日子,及排里那些战友熟悉的面孔,他觉得他们一直活着,活在他的心里和记忆的深处。
他砍了一些树木,在山坡上搭了一个木屋。木屋离那十四座坟只有几十米,他想把木屋离那十几座坟更近一些,可是坡度太陡了。以后,他就在木屋里住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在那坟冢间走来走去,这个坟前坐一会儿,那个坟前又坐一会儿。坐下了,他说:小潘,跟排长唠唠,想家吗?现在咱们部队南下了,等部队回来,给你出份烈士证明,我亲自给你送家去。
他说这话时慢声细气,仿佛怕惊吓了战友,他又换了一座坟,冲那坟说:小柳子,咋样,还哭鼻子不?你那小样儿想起来就好笑。记得你刚来排里那会儿,参加第一次战斗,你吓得都尿了裤子,抱着枪冲天上射击,我踢了你,你还怪俺吗?
有时他把话说出声,有时也在心里说,不论怎么说,他觉得战友们都会听得到,然后他就一遍遍在心里说:等队伍回来了,我就带着团长和战友们来看你们。团长多好哇,把咱们当成亲兄弟,他知道你们都在这儿牺牲了,再也不能跟着他东打西杀了,他一准会哭出来。想到这儿,他的眼睛里也是热热的。
王青贵和团长张乐天的关系非同一般。刚当兵那会儿,他的个子还没有枪高,团长捏着他的耳朵看了半晌,就笑着说:这娃娃小了点,打仗都拿不动枪,就给我当通讯员吧。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团长的影子,就是晚上睡觉,他也是和团长在一个被窝里滚。团长爱吃炒黄豆,那时行军打仗的也没啥好嚼咕,每个人的干粮袋里装的都是炒黄豆,炒黄豆吃多了,人就不停地放屁。那会儿,他比赛似的和团长一起放屁,团长一个,他也来一个,两人就你看我、我看你地哈哈大笑。团长后来不笑了,就说:小贵子,等革命胜利了,咱们天天吃猪肉,肥肉片让你吃个够,到时你放屁都是一股大油味儿。团长的话就让他的肚子一阵咕咕乱响。
还有一次打仗,那时他打仗一点经验也没有,就知道瞎跑瞎蹿。有一次,他跟团长去阵地检查,他听到炮弹声打着唿哨传来,越来越近,他还傻站在那儿,仰起头去找炮弹。团长一下子把他扑倒,把他压在身下,两人刚趴下,炸弹就在离他们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爆炸了。是团长救了他一命。后来,他学会了打仗,他不仅学会了听炮弹,还能听枪子,听枪子的声音就知道子弹离他有多远。从那以后,他不仅当通讯员,还给团长当了上警卫员,很多时候,都是他提醒团长躲过了炮弹和子弹,不久,团长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贵子,你行了。后来他就下到连队当上了一名班长。又是个不久,著名的解放高桥的战斗打响了,他们和野战部队一起参加了战斗,最后是他把红旗插到了高桥的制高点——水塔上。那次他立了大功,团长高兴,全团的人都高兴,他成了解放高桥的英雄,后来他就当上了排长——
和战友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他思念战友,思念团长。
夜晚,他望着满天繁星就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团长,你们在哪儿呀,小贵子想你们呀。
他每十天半月的,就要到区里去一趟,一是打听部队的消息,二是在那里领一些口粮。他来这里和战友们住在一起时,曾到区里去过一趟,他把对战友们的感情说了,也说了自己的打算,区长也是部队下来的,因为受伤后不适合在部队工作了,就回到区里工作。区长很理解他,握着他的手说:你去吧,有困难就来找我。
他每次去区里,区长都会给他解决十天半个月的口粮。区长也把部队的最新消息告诉他。区长陆续对他说淮海战役打响了,部队胜利了,部队过了长江,部队还要往南挺进——
每次的消息都让他振奋,快了,全中国就要解放了,一八二师就该回来了。到那时他就会见到战友们和团长了,那也是他归队的日子,和那么多的战友们在一起,该是多么幸福啊。
他每次从区里回来,都不失时机地把部队的最新消息告诉他的那些战友。他站在坟前,仿佛面对着队列中的战士,这时他才惊奇地发现,十四个战友在他身边分成两排,很整齐。他掩埋战友时没顾上那么多,只是拼命地挖坑,然后把他们一一放进去。那时,他一心想着去追赶队伍。
他站在那里就说:同志们,全中国就要解放了,咱们的队伍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我让团长在你们坟前放鞭炮,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说这话时,他仿佛等来了那样的日子,他的眼角挂着泪花。
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站在山坡上,伸长脖子向南边张望,他的眼前是墨一般的夜空,视线的尽头是一层层的山。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夜空,穿过了山峦,一直通向南方——那里有热火朝天的激战中的战友。他盼着天明,盼望着时间快点过去,盼望着战友们早日归来。
一八二师
南下的部队陆续回来了,在这期间新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毛泽东站在北京的天安门的城楼上向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百万雄师打过了长江,后来又解放了海南岛,大陆内地已经全部解放了,周边地区还有零星的剿匪战斗,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王青贵找到一八二师驻地的时候,一八二师到处喜气洋洋,他们没有固定的营房,在山脚边搭了一座座帐篷。是卫兵把他带到师长面前的,师长姓唐,红脸膛,说话粗声大气的。他一见到师长,眼圈就红了,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他说明了来意,师长就和他握手,又让人给他倒水,接着师长就命人拿出全师的花名册来。
他先说出团长张乐天的名字,唐师长摇摇头道:张乐天这人我听说过,他在整编到我们一八二师之前就牺牲了。
他怔在那里,团长牺牲了他却不知道,那么好的一个人再也见不到了,这时他又想到了那十四个兄弟。
接着他又提到赵大发,他的连长。唐师长摇摇头,看来赵大发连长也牺牲了。
他又想起了二连长孔虎,还有三连长刘庆,他们也都是独立团的“老人”了,他参军的时候他们还都是班长。
唐师长翻出阵亡人员名单,二连长孔虎在解放苏北战役中牺牲了,三连长刘庆渡江时被炮弹炸沉了船,人牺牲在了江里。
他一个个地回忆着,唐师长一个个地寻找着,唐师长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那本阵亡人员名单。他把独立团的那些人都想了个遍,结果他们都没有回来。
他一脸的惊恐和茫然,唐师长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唐师长说:要革命就要有牺牲,现在一八二师的官兵已经换过几茬儿了。
也就是说,整编过去的独立团那些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回来的。王青贵又想到了那场阻击战,全排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活着。这就是战争,胜利靠鲜血换来的。
这一次,一八二师自然无法证明王青贵什么,他只能证明一八二师在这之前,独立团归地方的县委管。如果独立团还有人活着,那结果就另当别论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本以为找到一八二师就找到了自己的家,没想到的是一八二师找到了,却已是物是人非。那些熟悉的战友再也不能回来。他为那些牺牲的战友难过,那些不能证明自己身份、又已经牺牲的战友,他更加感到悲哀。他们牺牲了,却没有人能够去证明他们。
王青贵又一次流泪了,唐师长的眼圈也红了,唐师长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你还是到县里找一找吧,也许他们能证明你们,我们这里确实没有整编前独立团任何情况。
还能说什么呢,一八二师有他们的组织,他们有自己的规定,他不认识唐师长,也没在一八二师待过一天,人家凭什么给你证明,又怎么证明呢?
当他告别一八二师时,他的心里很空,无着无落的。满怀希望地来,这些年他一直在有念想的期待中,一天天地熬过来,现在念想没了。他不知道怎么走回去,回去了又怎么和战友们交代。
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他不能得到证明,他就无法证明那些牺牲在阻击战中的战友。这就像一个连环扣,扣子在他这里打了个死结,这里无法打开,后面的扣子便也成了死结。
在一八二师那里得到的消息,给王青贵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他熟悉的战友们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和这些牺牲的战友相比他是幸运的,可这种幸运让他生不如死。自己不能帮助那些牺牲的战友作出证明,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他不知该往何处去。来一八二师之前,他是一腔热血和希望,想象着战友重逢的场面,他们一起回忆一起缅怀,不仅自己的身份给证明了,战友们也能安息了。他从此就有家了,他会成为一八二师的一员,有了归宿的生活是踏实的。
然而,现在的一切让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一切努力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