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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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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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到现在还想不清,这是为什么。别人躲都躲不及,她每天一个人来给我送饭送水,我倒恩将仇报,一石头要了她的命。我活一天就恨自己一天! 
你真愿意听,我就从头说起吧。 
1967年5月10号那天晚上——这个时间我想忘也忘不了,因为,从那天开始,我就不是“小天鹅”了,再也没人愿意叫我“小天鹅”了。 
那天晚上比一辈子还长,你信吗?我坐在窗边等呀等,把月亮都等出来了,就是等不来一个人。我不敢看西边的豁着大嘴的大峡谷,只好一动不动地透过一指宽的窗缝盯着县城。一晚上县城都吵吵闹闹的,后来枪声倒是听不见了,但锣鼓声一直没停。我开始担心我丈夫是不是出事了?我知道他也是一个武斗组织的重要成员,已经好几天不着家了。我妈妈倒是闲着,不过也总是不消停,再说她一个人也不敢来。我又想到自杀了,我借着亮光看有没有能拴布条的地方?门顶的半圆形窗户上倒是可以拴,但高度好像不够,就只好再忍着,我不能只图自己痛快,自己死了,把麻风虫放了。 
后来我就等来了一只狼,我是先看见狼的两只眼睛的,像两颗会飞的钻石,亮幽幽的,低低地飞了过来。我吓得头发全竖起来了,像铁丝一样绷得直直的;当头发竖起来的时候还噌地响了一声,简直像弹棉花的声音一样,震得我耳膜嗡嗡了好半天。当我看清是狼的时候,头皮又慢慢地松了下来,但耳朵里的嗡嗡声还在。这是一只身子长长的大灰狼,它一路小跑来到麻驴身边停下后,先是昂头看着窖洞这边,我急忙躲了起来。当我再看外面时,狼头正甩来甩去的,像狗啃骨头那样一门心思啃着驴肉。我一直静静地盯着它,几分钟后我感到眼睛里又有东西了。我抬起头,老天爷呀,几十米外亮着一排钻石,高高低低的,晃得我眼花。这次我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一堆狼反而不像一只狼那么可怕,就和一堆羊似的。它们乱叫着冲过来,把那个吃独食的家伙一下子撞开,然后就只见身子不见头,我仔细数了几遍,算上前面的那只,共7只。不大工夫它们就没事可干了,头都抬起来了,地上的血也舔干净了。它们的肚子肯定还饿着,它们全都望着东边,顺着它们的目光,我看见月亮底下的县城白白的、矮矮的,就像娃娃们用白纸叠出来的;锣鼓声响起来时,让人担心它会散架。7只狼终于犹犹豫豫地冲着县城去了。我早就听说后半夜街上老有狼,有时还有金钱豹,这下终于相信了。 
我开始担心,家里人正好这时候来,就糟糕了。没多长时间,狼又回来了,7只狼都回来了。我估计它们不敢进城,我就不信它们不怕锣鼓声。它们再次出现时还是半跑着,来到窖洞前,站在原先驴躺过的地方,一声不吭,好像在等那个地方再冒出一头驴来。其中一只狼,肯定是前面那只,先是昂头看着窖洞这边,接着懒洋洋地走了过来。我的身子软软地歪在一边,捂住嘴,不敢出气,只听见窖门咣当咣当地响了起来,我顿时感到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软了,只等着门被咣地撞开后7只狼一齐扑过来。我对自己说,别动弹,像驴一样一动不动让它们吃。我全身也就剩下这么一点想法了。后来门不响了,外面也没动静了。我爬到窗边再看时什么也看不见,又好像满眼都是狼。 
后半夜我好像还睡着过一会儿。开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过,后来想起做过梦,梦里面去过很远的地方,反正一直走呀走,没有尽头。梦里面的我,也是刚得了麻风病,所以,我才肯定自己确实睡着过。睁眼一看,天大亮了。 
我看见有人走来了,怀里抱着圆圆的竹筐,没提——抱着,斜抱在身体的右侧。我突然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怎么那么眼熟呀,好像是我天天见面的人。很快我就认出,是好朋友刘侦侦。她确实向窖洞这边走来了,除了竹筐并没带别的东西。突然,她蹲下来,从竹筐里取出个东西,是个头罩,一顶有帽沿的旧军帽,底下又缝了个白布套子,套在头上后,再把底下的绳子系紧,嘴和眼睛的地方都留着洞洞;接下来,她还戴上了手套,把两个裤腿也用绳子绑紧了。她重新把竹筐提在了手上,慢慢往前走,就快到窖门口时,喊我的名字:小天鹅,小天鹅,小天鹅。我听见了,却不知道回答,像哑巴一样。她说:“是你家杨勇打发我来给你送饭的,他忙得很,顾不上来,你妈也忙,小天鹅,你千万别灰心,我听说以后麻风病能治好。”我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嗓子好像坏了。她又说:“你别担心,肯定不会把你活埋的,团长说,过两天能抽出空了,就派人把你送到麻风院。”我听见她脚步声响到了门跟前,我快吓死了,好像她才是麻风病,我是好人!我听见她在开门,我急得东看西看,想找个洞钻进去,想变成鬼飘起来。   
杀人犯(2)   
好在她没有推门,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小天鹅,门现在开了,你想出来走走,就在近处走走,千万别走远,别让人看见。”我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的声音哭兮兮的:“小天鹅,那我就走了,你快把饭吃了,下午我再来。” 
听见她真的走了,我急忙爬在窗缝上看她,她头上的罩子还在,筐子还是抱在右侧的怀里。没走几步,她就像是要跌倒了,歪歪扭扭地蹲下来,头罩一晃一晃的,蹲了一会儿,站起来又走,没走几步,又蹲下来,取掉了头上的罩子。我知道,她在哭。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到现在我还奇怪,我当时为什么不哭,嗓子眼干干的,眼皮子也干干的,本来我是以爱哭出名的,我的眼泪很容易就会掉下来。 
我突然想起门口有饭,这才知道自己饿坏了。下了炕,拉开门,看见门口除了一个白色的饭盒,还有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先拧开水壶,一闻,是水,不是酒,还是热的,甜滋滋的,喝了一大口,然后又打开饭盒,看见了蒸烂的羊肉块子,放了很多红辣椒。我一看就知道是刘侦侦亲手做的,因为我们团里蒸羊肉,她最拿手,她也知道我吃辣椒厉害。只有肉,没有酒,说明这确实不是最后一顿饭! 
你看,我还是想活,还是怕死。看见红辣椒的第一眼,我心里猛地一热,觉得还是活着好,别的不说,活着就能吃上红辣椒,死了就吃不上了!于是我想,我要去麻风院!我要活下去!过两年说不定麻风病真的就能治好了,说不定我小天鹅还可以上舞台演戏呢!我把一饭盒饭吃干净了,最后留下两瓣红辣椒,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好辣好香的辣椒啊,辣得我好舒服,我庆幸自己昨晚上没自杀,终于挺过来了。 
这好像是我心里的一个转折点,吃饱肚子后我看到外面有石头瓦块,就决定搬一些进去,把窖洞四周的那些老鼠洞都堵住。我估计我还要在窖洞里待几天,现在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开展的时候,团里和家里人可能一时抽不出空送我去麻风院,那么我应该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像个样子。 
我还找到了水,洗了脸,漱了口,把画了一半的妆也洗掉,脸上这才舒服了。身上还穿着青绸褂子和白裙子,只好继续穿在身上。 
这样一来,精神好多了,我竟然还在窗底下补了一觉。后来是一只老鼠把我弄醒的,它尖尖的牙齿咬疼了我的耳朵。我把所有的洞都堵死了,怎么还有老鼠?我气得要命,跳起来满窖洞追着打它,最后它从门缝钻出去了。 
下午刘侦侦真的又来了。我看见她来了,急忙躲回窖洞里,把门也推严。她还是先把头罩住,戴上手套,打好绑腿,然后抱着筐子向近处走来了。她还是那么喊着我,声音模糊不清:小天鹅,小天鹅,小天鹅。我头挨着墙,大声说:“侦侦姐,你别管我了!”她说:“你家杨勇忙得很,顾不上来。”我的声音更大了,明显带着怨气,对杨勇的,对我妈的,对所有人的:“让他们快来把我活埋了算了。”刘侦侦说:“小天鹅你千万要坚强,别胡思乱想,团长说过两天有空了就送你去麻风院,听说麻风院条件不错。”我这时才不由自主地放声哭起来,我想不通为什么总是团长团长的,我家里人怎么都死光了,一个都不露面?她等了一会儿,用哭腔说:“小天鹅,我也忙,我先走了,还需要什么明天给你带来。”我刚好看见一只老鼠从眼前跑过去了,就答:“这儿老鼠多,把我家的猫带来。”她答应着就走了。天黑前她专门又来了一趟,真的抱来了我家的猫,小四。   
开门(1)   
刘涛局长给我交了底,新任县革委会主任金山是顾婷娥的舅舅,其实并没有“必须治好麻风病才能执行死刑”那个“规定”。刘局长还安顿,一定要照顾好顾婷娥,函上那句“必须同时戴着脚镣手铐”的话,也千万别当真,更不要“就地处决”!“听明白没有?”刘局长拍着我的肩膀,用很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我。 
“也别让她本人知道。”刘局长还说。 
交待完这件事,我们一同去卫生局,领了4月份国家给麻风病人供应的粮票、肉票和糖票。然后我牵着小公马离开卫生局,去肉店买肉。我刚一走进肉店,里面排队买肉的人就全跑掉了,有人认出我是麻风院院长了。这样的情况我经常遇到,于是我买了一只羊腿,就迅速离开了,随后又去买了些白糖呀盐呀醋呀这类东西。 
这时太阳已经明显西斜了,该去接小天鹅了。是呀,我不习惯叫她顾婷娥。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小天鹅。我只能叫她小天鹅。虽然我已经知道,她现在是麻风病人,还是杀人犯,但我总觉得我正要去接的人就是当年那个傲气的小美人——她刚刚给我洗完头,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和她的头发里有一样的香味! 
我也说不清,接上她之后怎么办,明摆着我们必须步行到麻风院。小公马身上已经驮着东西,骑也只能骑一个人。一个利索人步行到麻风院至少得六七个小时。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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