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嘴舔自己伤口,染红了下唇的样子,随时都会在闪现在我眼前,随时提醒我,蝴蝶谷里并没有安全可言。我们随时有可能被人“捕杀”。我放走了小岩羊,蝴蝶问我:“大哥,你真是菩萨心肠吗?”我摸着她又黑又长的头发,笑而不答。小天鹅和蝴蝶都把我当成活菩萨,我当然高兴。但我是什么货色,我知道。
幸亏有蝴蝶,要不然,我和小天鹅能不能活到今天还难说。后来,我们的每一个孩子,不管是小天鹅的孩子,还是蝴蝶自己生的孩子,都是吃蝴蝶的奶长大的。大雪刚生下来的时候,蝴蝶还没有奶,我让她吃了两副催奶药,什么贝母、蒺藜、三棱、蒲公英,都是森林里常见的草药,催奶效果很好。喝了之后,当天晚上蝴蝶的奶头就开始胀了,奶头的颜色就像雨水充足的青云,大雪嘴里咕嘟咕嘟的。蝴蝶问:“大哥,我能怀上孩子吗?”我笑了,说:“当然能,明年大哥让你也怀个胖儿子!”蝴蝶说:“我想怀个女儿。”我问:“为什么?”蝴蝶说:“怀个女儿,给大雪当媳妇。”
金钱豹
天遂人愿,第二年夏天蝴蝶果然生了个女儿,取名小雪。冬天,小天鹅的肚子又大了。两个女人好像争先恐后地要给我生孩子。没办法,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经常想起父亲的那句话:“我能做的事情,无非是生儿育女。”现在我也一样,除了生儿育女我还能做什么。转眼到了第10年,两间小木屋已经变成五间小木屋了,三个孩子已经变成五个孩子了。三儿,两女。其实,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四个夭折了。
第10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早晨,我们三个在小湖边晒太阳,五个孩子在山坡上赛着背《毛主席语录》和《千家诗》,突然听见哭叫声。抬头一看,一头黑尾巴的金钱豹正向孩子们扑去,孩子们吓得乱喊乱叫,四处逃窜,金钱豹盯住9岁的小雪紧追不舍,小雪被草丛绊倒了,喊着“哥哥,哥哥!”只见跑远的大雪,转过身迎着金钱豹跑去,大雪和金钱豹同时到了小雪身边,金钱豹跳起来,扑倒大雪,紧接着金钱豹张开血盆大嘴叼住大雪,转身跑了。我、小天鹅和蝴蝶三人一同向金钱豹追过去,金钱豹在枯草丛里一纵一纵的,“爸爸,爸爸——”大雪的声音也一高一低,小天鹅脚不好,没跑多远就摔倒了,只是拼命地喊着:“大雪!大雪!”我和蝴蝶一前一后还在跑,金钱豹的影子越来越远了,我两腿发软,有些打退堂鼓,但蝴蝶越跑越快,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想不到,金钱豹跑着跑着不跑了,吐掉嘴里的大雪,回过身吼叫着扑向蝴蝶。蝴蝶身子向后退了两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金钱豹扑空后,调整好身子,再一次向蝴蝶扑去,蝴蝶又是一闪,右胳膊被金钱豹灵巧地叼在嘴里。我看见金钱豹和蝴蝶一同倒下去,蝴蝶压在金钱豹身上,左手死死掐着金钱豹的喉咙,这让我突然想起“铜头铁尾麻杆腰”这句话。我马上抱了块石头扑上去,使劲砸向金钱豹的腰,一下两下,我听见狗日的肋骨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狗日的腰明显像面条一样软了。蝴蝶抽出了血淋淋的右臂,两只手一齐用力掐住家伙的喉咙。这时,小天鹅也提着一根棍子跑来了,冲金钱豹的屁股一顿乱抽,很快金钱豹就一动不动了。随后我们在不远处找着了大雪。他躺在枯黄的草丛里昏迷不醒,一捧细细的肠子垂在软软的枯草上,上面爬满蚂蚁。我急忙跪下来,吹掉蚂蚁,小心地把肠子送回肚子,大雪“哎哟”了两声,用特别凄凉的声音哭着问:“爸爸,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急忙答:“不会的,好儿子。”我抱起他,跑回小木屋。幸亏大雪只是肚皮破了,脏器和肠子完好无损,我没有任何麻药可用,一针一针地缝着大雪的肚皮。大雪虽然叫得很厉害,汗珠子一层一层地往下掉,身子却始终拿得定定的。一开始是小天鹅抱着他,后来小天鹅不行了,眼睛都不敢睁了,眼看要虚脱过去了,于是我让同样受了伤的蝴蝶把大雪接过去。缝好大雪的伤口后,我们到处找不到小天鹅,我们去林子里边喊边找,最后发现她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用双手蒙紧耳朵。
没出半月,大雪的伤就好了。蝴蝶的右臂伤势也不重,贴上我自制的药膏,也完全好了。但是,孩子们的心态变了,他们再也不敢离开崖底下了,大森林不大了,变得只剩崖底下这么大的一小块了。就算是整天躲在崖底下,还是提心吊胆。大叔说:“金钱豹没吃过人,不知道人的味道,所以不吃人。”那么,现在怎么办?金钱豹已经开始吃人了,我们还打死了一只金钱豹,它们会不会成群结队来攻击我们?
我和小天鹅一致同意,还是主动出去!诚心诚意地出去,向党和政府低头认罪,我和小天鹅肯定躲不过一死,但是,我们愿意死,我们死十遍八遍不要紧,把蝴蝶和五个孩子送出去就算成功,孩子们是清白的,蝴蝶是清白的,孩子们可以跟着蝴蝶生活,蝴蝶还可以再找一个男人。于是,我们这才把所有的实话都告诉了蝴蝶。蝴蝶的态度却出乎我们的预料,她坚决“不出去”,就和当初她妈妈不愿出去一样。她说:“我不怕金钱豹,来一只,我杀一只。”小雪偎在蝴蝶怀里,学着蝴蝶的口气,说:“我也不出去。”我凶狠地把小雪拉过来,喝问:“你不怕豹子吗?”小雪吓得身子发抖,答:“我怕,怕!”我又用同样凶狠的口气问另外几个孩子:“你们怕不怕豹子?”他们都答:“怕!”我发现我的内心突然变得可怕极了,我心里不光是恶狠狠的了,我心里突然杀气腾腾!我想杀人!我想杀掉眼前的每一个人!我要杀掉他们,不是因为他们跟我有仇,正是因为他们是我至爱的爱人和亲生骨肉。在我心里,爱和恨毫无区别,爱就是恨,恨就是爱,爱有多深,恨有多深。我要亲手杀了他们,五个孩子,小天鹅,蝴蝶,最后是我自己!通通杀了,一个不剩!于是我跳起来,去厨房里取来菜刀,把雪青色的刀口对着每一个人,说:“不出去可以!咱们全家一起死吧!谁先死?快说!”我听见我的声音好生奇怪,我好像在书里,在《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这样的书里。我在看书,我又在书里,看书的我和书里的我都是一丝不苟,都是难以自禁,看书的我对书里的我充满担忧,担心他真要把自己的爱人和亲生骨肉一个一个剁掉,整部书里他都是软弱的,连一只蚊子都不敢打,装成一个活菩萨,现在他终于沉不住气,要成为恶棍了。我无法制止他,因为,我是看书的人。我也想看到血腥的场面,我听见我对他说:老兄,快动手吧!我的话音未落,蝴蝶已经跪下了,说:“大哥,别生气了,我听你的!”孩子们也都跪下了,只有一个人坐着不动,只有小天鹅坐着不动,死死地盯着我。
秧歌(1)
我打算一个人先出去探探虚实,我骑着老态龙钟的小公马离开蝴蝶谷。我没去大湾麻风院那边,我的目标是韬河县城。但是,刚刚出了原始森林,我就胆怯了。森林外面,天和地一样开阔,阳光明媚,风起云涌,我看了一眼,竟有些头昏眼花,就像一片树叶飘落在海面上一样。小公马也有些不适应,缩着身子,裹足不前。这时我想起不远处有个山寨名叫黄家寨,我调查麻风病的时候,曾经去过。我决定先去黄家寨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肯定是认不出来的。离寨子还有两三里路的时候,我就听见寨子里敲锣打鼓,碧蓝的天空一弹一弹,小公马耳朵扎得很高,打着很响的喷鼻。我肯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是,我要出去,向党和政府低头认罪的决心没变。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把小公马拴在林子里,故意把脸糊脏,拄了根棍子,装成要饭的,走向寨子。村口有一个老人,他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阳光里,抽着长长的旱烟,表情冷冰冰的。我这才发现,锣鼓声并不在村子里,在山的另一边。村子里似乎是空的,除了几只鸡,几只羊,只有老头子一个人。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问:“大爷,山那边还有庄子吗?”他随便看了看山那边,说:“没庄子,有人,我们庄的人回来了。”我说:“好热闹呀!”他点点头,答:“‘四人帮’打倒了。”我问:“‘四人帮’是谁?”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反问:“‘四人帮’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指着林子深处说:“我家在林子里面,好远好远的,我已经好几年没出过山了。”他又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话半信半疑,还微微别过脸去。锣鼓声越来越响亮了。他用特别伤心的语气问我:“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过世了,这你总知道吧?”我一听,眼睛湿了,结巴着说:“不会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天塌下来,你都不知道!”接下来,我们两个都沉默了,我们的心情一样沉重。后来,我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响起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这句口号,所以就自作聪明地问了一句:“那,林副统帅,还健康吧?”他一听,灰白的胡子明显抖了一下,好像吓了一跳,接着便大笑起来,笑得我骨头缝里直发痒。他终于不笑了,神情倒变得温和下来,问:“你说的是林彪吧?林彪坐着飞机叛逃,叫周总理一枪打下来了。”这下子,我再也不敢张嘴了,我大汗淋漓,又羞又怕。这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呀!这时我们对面的院门里跑出一个小女孩,冲我们喊:“爷爷,吃饭。”老头子站起来,走了几步,回头问我:“来喝口水吧?”我没客气,跟着去了。我进了院门,没忘记自己是要饭的,在门内,靠着门廊蹲下来。“给他舀碗饭。”老头子喊。过了片刻,老头子又喊:“没听见呀!给他一碗饭。”这时,从院子斜对面的屋里出来一个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