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孔目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折挫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
此皆人力矫揉,非天性之自然也。”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他招与唐仲友
通奸的事。严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分付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
“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
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料。何苦舍着身子,
熬这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
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
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
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尽把其言禀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边
原断施行罢。可恶这妮子倔强。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又把
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叠成文书,正要回覆提
举司,看他口气,别行定夺,却得晦庵改调消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严蕊
恁地悔气,官人每自争闲气,做他不着,两处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月,强坐
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到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
是:
规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
好物不动念,方成道学心。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将息杖疮几时,
几时见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
之人重他义气。那些少年尚气节的朋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
得的要来问他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认他面。所以挨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
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
蕊声价腾涌,直传到孝宗耳朵内。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若听了一
偏之词,贬谪了唐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
陈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说得他两句说话,不道认真的大
弄起来。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无可辨处。”因致书与晦庵道:
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真足当田光之死矣。
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
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赵娟之事,一时心中气愤,故把仲友平日
说话对晦庵讲了出来。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来。至于连累严蕊,
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执之过,以后改调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时,妓女拜贺。商卿问:“那个是严蕊?”
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拾眼一看,见他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却象鸡群
内野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商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因对
他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严
蕊领命,略不构思,应声口占 《卜算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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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
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当为你做主。”
立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严蕊叩头谢了,出得门去。有人
得知此说的,千金币聘,争来求讨。严蕊多不从他。
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宾客们恐其伤性,
拉他到伎馆散心。说着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
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为着丧偶之故,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那宗
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倾心来往了多时,毕竟
纳了严蕊为妾。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到得夫人、县君,
却是宗室自取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
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直之报也。后人评论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
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他的好处:
天台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
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
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
章台不犯士师条,胏石会疏刺史事。
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
罪不重科两得笞,狱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
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
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
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
含颦带笑出狴犴,寄声合眼闭眉汉;
山花满头归去来,天潢自有梁鸿案。
(《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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