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
小侄便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冯主事道:“贤
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尺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今送
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
而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光亮,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图裹,果是
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
半个字!正是:
深山堪隐豹,密柳可藏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
“你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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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你老爷,可曾相会?”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留饭哩。”李万听说,一
发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李万急走上前看
时,不是沈襄。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
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
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
“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倒不知。”李万道:“方才那
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李万道:“老
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三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
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
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
宅,他进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
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哩。”老门公故意道:“你
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了一遍。老门公
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尝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
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干系,出入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
白日撞,强装什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
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
是当耍的。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
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说罢,洋洋的自去了。李万道:“这
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
钧贴,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
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沈公子,好
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
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
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
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
来是一带长廊。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
颇有妇人走动。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
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干
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怒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
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趱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
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千道:“是你同他进
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一直赶
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等到如今。
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老哥,烦你在此等候
等候,等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是甚
么样犯人,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如今知他在
里头不在里头,还亏你放慢钱儿讲话!这是你的干系,不关我事!”说罢,
便走。
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
他出来,也是个道理。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张干道:“他
的小老婆在下处,方才虽然嘱咐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
的索儿,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李万道:“老哥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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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张千先去了。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日没黄昏,
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衣衫,抵当几文钱的火
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扛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
道:“我做了一世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
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你也该寄
一个信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
来,与他说话。”
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
都沾湿了,好生凄楚。挨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
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
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老门公拦阻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
七张八嘴,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吵,也聚扰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
动了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
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
头戴梔子花匾折孝头巾。身穿反折缝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
革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
道:“为甚事喧嚷?”张千、李万向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
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
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
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张千便在胸前取
出解批和官文呈上。
冯主事看了问道:“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
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
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
曾到我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可当得起他?怪的你
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银子,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
叫家童,“与我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
不是当耍!”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主人之命,推的
推,㧐的㧐,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
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
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
“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
了两三个更次。他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
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
如何不来?”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
走慢了一步,到冯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
道:“今早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
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出去好寻。”
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
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寻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
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找寻,你倒问我要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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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我们藏过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
闻氏倒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老店主
听得,忙来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取奴为妾。
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
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回去的。
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
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性急。那牌
头与你丈夫,平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
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
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
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
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叫奴家孤身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