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军罪,严嵩回籍。
未几,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居家愈加暴横,
强占民间田产,畜养奸人,私通倭虏,谋为不轨。得旨三法司提问。问官勘
实复奏。严世蕃即时处斩,抄没家财,严嵩发养济院终老,被害诸臣,尽行
昭雪。
冯主事得此音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到尼姑庵访问,寻闻
淑女。夫妇相见,抱头而哭。闻氏离家时怀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
已十岁了。闻氏亲自教他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欢喜无限。冯主事方上京
补官,叫沈襄同去讼理父冤。闻氏暂迎归本家园内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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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襄从其言,到了北京。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义,将沈炼父子冤
情说了,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邹应龙一力担当。
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持号投处。圣旨下,沈炼忠而获罪,准复原
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妻子召还原籍;所没入财产,府县官照数给还;
沈襄食廪年久,准贡,敕授知县之职。沈襄复上疏谢恩,疏中奏道:
臣父炼向在保安,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吟诗感叹;
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巡按宣大,与杨顺合谋,陷臣父于极刑,
并杀臣弟二人,臣亦几于不免。冤尸未葬,危宗几绝,受祸之惨,莫如
臣家。今严世蕃正法,而杨顺、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使边延万家之
怨骨,衔恨无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
心也。
圣旨准奏,复提杨顺、路楷到京,问成了死罪,监禁刑部牢中待决。沈
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迎接母亲和兄弟沈裘到京,依傍冯主事寓所相近
居住,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负归埋葬。冯主事道:“老年嫂处,适
才已打听个消息,在云州康健无恙。令弟沈裘已在彼游痒了,下官当遣人迎
之。尊公遗体要紧,贤侄速往访问,到此相会公堂可也。”
沈襄领命,经往保安,一连访寻两日,并无踪迹;第三日。困倦,借坐
人家门首。有老者从内而出,延进草堂吃茶。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
孔明两张“出师表”也。表后但写年月,不著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
转睛。老者道:“客官为何看之?”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
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
老者道:“老夫姓贾,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与
他作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料后遭奇祸,老夫惧怕连累。也往河南逃避,
带得这二幅 ‘出师表’,裱成一轴,时常展视,如见吾兄之面。杨总督去任,
老夫方敢还乡。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裘,徒居云州,老夫时常去看他。近日
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往云州报信,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
父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好叫他认认父亲遗笔。”沈小霞听罢,
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贾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
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父之笔也。”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
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
全?”沈小霞将济宁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贾石口称“难得”,便分付家童治
饭款待。
沈小霞同道:“父亲灵柩,恩叔必知,务求指引一拜。”贾石道:“你
父亲屈死老夫一片用心。”说罢,刚欲出门,只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
来。贾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来也。”那小官便是沈裘,下马相
见,贾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令兄讳襄的便是。”
此日弟兄方才识面,恍如梦中相会,抱头而哭。贾石领路,三人同到沈
青霞墓所,但见乱草迷离,土堆隐起。贾石令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
贾石劝了一回道:“正要商议大事,休得过伤。”二沈方才收泪。贾石道:
“二哥、三哥,当时死于非命,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可怜他无辜被
害,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毛公虽然已故,老夫亦知其处,若扶令先
尊灵柩回去一起带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恩
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当日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不胜悲感。次日另
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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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也。
二沈悲哭,自不必说,当时备下车仗,招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身。
临别,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欲问恩叔取去供养祠堂,
幸勿见拒。”贾石慨然许了,取下挂轴相赠。二沈就草堂拜谢,垂泪而别。
沈裘先奉灵柩到张家湾觅船装载。沈襄复身又到北京,见了母亲徐夫人,回
复了说知,拜谢了冯主事起身。
此时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
合的,也有赠赙金的,有也馈赆仪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到
了张家湾,另换了官座船,驿递起人夫一百名牵缆,走得好不快!
不一日,来到济宁,沈襄分付座船,暂泊河下,单身入城到冯主事家,
投了主事平安书信,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
人。那徐氏见孙儿如此长大,喜不可言;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然有子
有孙,昔日冤家皆恶死见报,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
到底便宜。
闲话休题。到了浙江绍兴府,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
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将丧船停舶码头,府县官员都往唁吊,旧时家产
已自清查给还。二子扶柩葬于祖墓,重守三年之制。无人不称大孝。抚按又
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祀祭。亲笔“出师表”一轴,至今供奉祠堂之中。
服满之日,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为官清正,直升到黄堂知府。闻
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父沈裘同年进士,子孙世世书香不绝。冯主事
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忽一日,梦见沈青霞来拜,
说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职,以年兄为南京城隍,明日午时
上任。”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至明午忽见轿马来迎,无疾而逝。二公俱已
为神矣。有诗为证。诗曰:
生前忠义骨犹香,精魄为神万古扬。
料得奸雄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
(《古今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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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浪说曾分鲍叔金, 谁人辨得伯牙琴?
于今交道奸如鬼, 湖海空悬一片心。
古来论交情至厚,莫如管鲍。管是管夷吾,鲍是鲍叔牙。他两个同为商
贾,得利均分。时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为贪,知其贫也。后来管夷吾
被囚,叔牙脱之,荐为齐相。这样朋友,才是个真正相知。这相知有几样名
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
音:总来叫做相知。今日听在下说一椿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们,要听者,
洗耳而听;不要听者,各随尊便。正是: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
话说春秋战国时,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国郢都人氏,即今
湖广荆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虽楚人,官星却落于晋国。仕至上大夫之位。
因奉晋主之命,来楚国修聘。伯牙讨这个差使,一来,是个大才,不辱君命;
二来,就便省视乡里,一举两得。当时从陆路至于郢都。朝见了楚王,致了
晋主之命。楚王设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
看坟墓,会一会亲友。然虽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迟留。公事已
毕,拜辞楚王。楚王赠以黄金彩缎,高车驷马。伯牙离楚一十二年,思想故
国江山之胜,欲得恣情观览,要打从水路大宽转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
不幸有犬马之疾,不胜车马驰骤。乞假臣舟楫,以便医药。”楚王准奏。命
水师拨大船二只,一正一副。正船单坐晋国来使,副船安顿仆从行李。都是
兰桡书桨,锦帐高帆,甚是齐整。君臣直送至江头而别。
只因览胜探奇,不顾山遥水远。
伯牙是个风流才子。那江山之胜,正投其怀。张一片风帆,凌千层碧浪,
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汉阳江口。时当八月十五日,中
秋之夜。偶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泊于山崖之下。不多时,
风恬浪静,雨止云开,现出一轮明月。那雨后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舱
中,独坐无聊。命童子焚香炉内,“待我抚琴一操。以遣情怀。”童子焚香
罢,捧琴囊置于案间。伯牙开囊取琴,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曲犹未终,指
下“刮喇”的一声响,那琴弦绝了一根。伯牙大惊,叫童子去问船头:“这
住船所在是甚么去处?”船头答道:“偶因风雨,停泊于山脚之下,虽然有
些草树,并无人家。”伯牙惊讶,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庄,或有
聪明好学之人,盗听吾琴,所以琴声忽变,有弦断之异。这荒山下,那得有
听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不然,或是贼盗,伺候更
深,登舟动我财物。”